眼睛 第18章 把蝴蝶放出去

作者: fe8b8118ffa6 | 来源:发表于2018-08-02 08:07 被阅读160次
    眼睛 第18章 把蝴蝶放出去

    正午的太阳像热的容器,蒸着人,煮着人,唿唿地吹着热风。一年多没见,村子似乎比从前破旧了些。转过一个弯,又是黄尘扑飞的土路,路上提老携幼走着几个胖大妇人,觑着眼,红黄的脸堂,像入秋的红苹果。路旁有一堵黄土墙,在黄热的太阳底下,看着异常荒凉。

    “刚才经过别的村子,他们早修柏油路了,走在那样的路上,心也舒坦。怎么咱们村越来越破破烂烂的。”

    姐姐说:“问我呀,我怎么知道。他们说,上头拨款,都叫乡里干部占了。”

    “这帮子脑满肠肥中饱私囊的家伙,真应该把他们抓起来,崩了。”

    “去年夏天发了一次大水,房子都没顶了,整个村子一片汪洋。村民都跑山上去了,在山上临时住了一个月,上头给发吃的——咱妈不叫我告诉你——上头拨款补助,也叫他们给占了,到手的只有两千。实际上是两万,别的村就给足了,这事儿村民都知道。到上面找过,没用 。几个村民还叫派出所抓了,在拘留所待了半个月才回来。”姐姐说。

    “啊——这事真不知道。”

    “你看我的手——大水退下去以后,村子一片破败,跟电视上看到的台风地震之后似的。回家一看,屋子里塞满淤泥,这手就是清淤泥时弄破的,一年了还没好。”

    我看看姐姐的手,揭开创可贴,大拇指下面裂了一个口子,不是很大,但里面露出鲜红的肉。我一阵愧疚。

    “家里的一切都被淹了,清洗被子衣物我和咱妈干了一个多月。”

    ——我担心遭受洪水蹂躏的家得多么狼藉,结果,它静静的,仿佛洪水没来过。家里所有的畜生都是新的,狗也是新的。见到我一阵不友好的狂吠。母亲坐在厨房的小凳上绞韭菜花,嘴里哼着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

    转眼,回来两星期,一切都乏味无聊。我整天想着该干点什么。我给母亲的钱,她都攒着。她比以前乐观多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信了基督教。教堂在村南头,非常简陋,原是一家朝族人的住房,房主也是基督徒,贡献出来给大家做礼拜。每天夜里,房脊上钉着小灯泡的十字架闪着红光。

    信仰并没有使母亲纯洁,倒使她活泼起来,怂恿我入教。姐姐则说自己工作忙,累,没时间上小教堂云云,她倒没怂恿成。

    我对于宗教信仰并不反对,可是做上帝的羔羊恐怕我没那么温驯,实在难以心悦诚服地将自己归于被牧者之列。我十分怀疑,赞美诗和忏悔的话就能使上帝青睐我吗?

    母亲和村里一个婶子闲聊,那婶子说自己卖干豆腐时向上帝祷告,唱赞美诗,请他老人家保佑自己多卖钱,“果然就多卖了钱,这都是上帝保佑啊。”她言之凿凿地说。

    我听了差点笑出声——以为上帝是村里那帮贪官,给几句赞美就满足一个凡人的愿望,给点好处就照顾一个凡人的“信”,而且还惠而不费,不用花钱?——这是村民心目中的“上帝”,有点愚蠢和猥琐。

    ——可是为了不使老妈失望,我还是去了。

    进了教堂,就见一铺淡黄的地炕,门外整整齐齐摆着鞋子。我和母亲脱掉鞋子,爬上炕去,一炕的人,全都笑盈盈地对母亲寒暄打招呼。令我吃惊的是,周家那女人也在人丛中坐着,满头极短的灰白小短发,嘴角下弯,正在低头看一本小册子,大约是眼花,皱眉看得很吃力。

    牧师是个极胖的中年女人,面向大家,跪坐在小桌旁,口齿不清地说了许多话,流了许多泪,我一句也没听懂。接着大伙又唱赞美诗,母亲唱的认真,而且嗓门极大。所有人都热衷地做一件事,你身在其中心在其外难免昏昏欲睡。

    正当我准备溜走时,东南角上一个十分美丽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穿着粉红和淡蓝拼色的朝族裙子,裙幅很大,遮没了脚。那张半俯着的光泽的脸上有一种云霞漂游的光。

    礼拜结束后,我磨磨蹭蹭,幸而朝族人守礼,老年人先走,她走在最后。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今天几号?”

    “八月二十号,”她把一本黑色《圣经》握在胸前,说,“请先走吧。”

    “女士,女士先走。”

    她笑笑。

    “南湘,快一点。”她的母亲叫她。那是个短发,微胖,单眼皮的女人,对我又客气,又提防的看了几眼。

    从此我便积极去教堂了。南湘总是第一个到,坐在角落安静地看书。我也装作看书的样子,然而却真的看进去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就是那句人所周知的,打你左脸给他右脸的话,是最平和的一句话,一颗无限宽容的心,使我心生敬意。想想那布道的牧师,想想那唱赞美诗的村民,我暗暗地想——老师教一帮学生,还有学的好学不好的,更何况宗教信仰。

    南湘在市内中学读高三了,暑假一结束她便回去上课了。我高中那几年,讨厌老师,认为“除非圣洁无暇之人,否则没有资格教育别人”——现在想想,杀人犯也有义务告诉自己的孩子做好,不要重蹈覆辙。当年我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结果荒废学业,一事无成。幸而村里成立了一间小木雕厂,我找了份小工,同时跟外聘的木雕师傅学手艺。

    姐姐第一次看我画的素描,大惊小怪,“陈东,你真有天份!狮子的表情画得这么逼真!嗯,也许你是大器晚成。”

    “我临摹的啦!”

    闲时我会想想南湘。有两次她令我怅惘不已。

    一次是紫苑花开满了山坡,她在花丛里捧着花,脸埋进去,风把淡紫白的小花吹的满山坡飘荡,那风使我有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剩不下的忧伤。

    还有一次,我拿着母亲做的玫瑰酱到她家,繁茂的榆树墙上篱篱落落一路挂着小小的蓝色口袋形的花。初秋了,九月菊开着,她家的院子里匀铺着太阳淡黄的影子。她穿着碎花裙子,伸手够糖槭树的种子,蜻蜓翅膀似的种子打着旋从她手上飘落。

    我掉头走了。那美丽而薄脆的画面,就让它永远定格在那里吧。——但是,我得告诉她,我喜欢她。尽管我们之间没有一点儿可能。

    寒假很快来了。复活节早上,我和母亲到小教堂,捐钱,然后大家表演节目。我吹口琴,母亲唱赞美诗。南湘越来越漂亮了,有朝族人的温柔,又落落大方,歌唱得很好。节目结束后大家吃饭,全是朝鲜饭——各种打糕,白的,绿的,黄的,带卷儿的,包豆沙的;甜点,寿司,辣白菜,樱菜,桔梗。晚上到临江的大教堂,依然是演节目,吃东西,这一次是面包和葡萄酒。直到午夜才散去。

    冬天的深夜,冷气在脸上叮叮地摩擦,变成无数愉快的小银铃。队伍渐渐拉开了距离,在寂寂的寒夜里,零零落落传来些说笑声。母亲跟村里的姐妹一路走一路说闲话。

    “你在想什么?”南湘忽然问。

    “你知道的。”

    “不行的,不要喜欢我,你是汉族人。”

    我笑起来:“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不要搞种族歧视。”

    “喜欢我的男孩子很多,你也许是其中的一个。”

    “你知道罐头瓶吗?小时候喜欢蝴蝶,就抓了来,装进罐头瓶里,罩上纱网。现在要把那纱网去掉,蝴蝶自由,我也自由了。”

    “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能把你关在心里过日子。我更喜欢无牵无绊,不在心里喜欢任何女孩子。我喜欢自由。”

    “说出来就会忘记吗?”她抬头看着我。

    “你看见大商场里的珠宝首饰了吗?你可以看,可以喜欢,但不能、也不想得到。你的心就会自由。”

    她笑了:“好,我记住你这段话。”过了一会儿,又说:“考完大学,我就要到南韩去读书了。舅舅在那儿。这几年妈妈要我一直说朝语,写朝语,上朝语补习班。”

    我笑了:“真是个好妈妈,不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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