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在外婆家翻到一本舅舅或者小姨的初中课外阅读,厚厚的一本,其中有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说,叫《陈小手》,讲的是男妇产科医生给军阀难产的小老婆接生,最后被一枪打死的故事。(医闹果然是自古以来的优良传统。)
到现在我还记得小说的结尾:
“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你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
当时读到这一句我哈哈大笑。后来我在不同的集子里读到这个故事,每次都是抱着一种等彩蛋的心情读完全文,就为了最后这七个字——团长觉得怪委屈,这七个从一字千钧到一羽飘零,像是有人在耳边锤了一记响锣,咣的一声戛然而止,耳边却还留着嗡嗡的余韵。
汪曾祺先生写文章很有意思,像是邻居家的老爷爷坐在门口摇着蒲扇一边纳凉一边给你讲古。
上学时学到的文章《胡同文化》,里头说“大腌萝卜,就不错。小酱萝卜,那还有什么说的。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可以待姑奶奶。虾米皮熬白菜,嘿!”我的馋虫就被这几个字勾起来了,臭豆腐滴几滴香油,哎,给我也来一碟吧!
大学有段时间尤其爱看老爷子的书,在学校门口买了本《五味》,看了好几年,才读明白什么叫“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他说:“做麻婆豆腐的要领是:一要油多,二要用牛肉末。三是要用郫县豆瓣,豆瓣须剁碎。四是要用文火,五是起锅时要撒一层川花椒末,一定得用川花椒,即名为“大红袍”者,六是盛出就吃。”盛出就吃,看看,这就是吃货的经验呐,麻婆豆腐,一定要又麻又辣又烫才好,一勺豆腐下几大口饭。
老爷子厨艺也不错,文章里大谈凉拌菠菜:
“我做的拌菠菜稍为细致。菠菜洗净,去根,在开水锅中焯至八成熟(不可盖锅煮烂)。捞出,过凉水,加一点盐,剁成菜泥,挤去菜汁,以手在盘中转成宝塔状。现 碎切香干(北方无香干,可以熏干代),如米粒大,泡好虾米,切姜末,青蒜末。香干末,虾米,姜末,青蒜末,手捏紧,分层堆在菠菜泥上,如宝塔顶。好酱油,香醋,小磨麻油及少许味精在小碗中调好。”
我参考这个方子做过一次菠菜塔,虽然没有加香干和虾米,味道也着实不错。
讲冷笑话也是一把好手:江青一辈子只说过一句正确的话:“小萝卜去皮,真是煞风景!”看完这句,觉得江青也挺可爱的。
老爷子写《草木春秋》,讲了好多在西南联大的故事,我也爱看,在昆明的时候还跑去瞻仰过旧迹。他讲上课、讲老师,讲同学,讲跑警报,我可真羡慕。资源那么匮乏的年代,老爷子也没忘了吃,时不时要去培养下正气,吃个汽锅鸡。他讲和女同学去吃牛鞭:“牛肉馆还有牛大筋卖。我有一次同一个女同学去吃马家牛肉馆,她问我:“这是什么?”我实在不好回答。我在昆明吃过不少次牛大筋,只是因为它好吃,不是为了壮阳。”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爱。
老爷子也有浓墨重彩的文字:“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的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的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的严严实实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百花和饱涨的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
我最喜欢的,是他讲自己被发配到张家口画马铃薯。“天渐渐凉了,马铃薯陆续成熟,就开始画薯块。画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一个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了,薯块就再无用处,我于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二人。”
我常想着深冬夜里,老爷子独自坐在灯前,一边吃刚烤熟的土豆,一边细细翻着自己画的还未完稿的《中国马铃薯图谱》,内心还颇为自得,画面可爱又觉得可叹。他的这一次“跨界”和他的老师沈从文先生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样,都算是荒唐里的有趣。
喜欢读汪曾祺先生文章的人,性子大抵是有点散漫又热爱生活的。后来我写《舌尖上的二十四节气》系列,也是受了他的影响。先生自己也说:“我是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的。 活着多好啊。我写这些文字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呀!”
1997年的今天,先生千古,从此人间少了一个有趣的人,好在他留下了那么多有趣的文章,到现在还可以一读再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