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我在天津出差那次，晚上做完报表已经是凌晨两点。

窗外的灯火零落，城市昏昏欲睡。辰给我打电话过来，邀请我去和他喝一杯。

他是我高中同学，现在是医生。

我很他在酒吧的吧台上喝酒，他还是那么干净，我透过他白色衬衣的领子看见他的美丽的锁骨，他问我，浩，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找对象，然后结婚生子。

我摇摇高脚杯中的红酒，它荡起一圈圈的波纹，一寸寸把透明的被子浸染成诡异的红色。我摇头，没有。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你又瘦了。

我说，还好。

他问，你最近还好吗？我很想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自己喝酒。是诗人眼泪，味道很甜，很烈。

辰今年已经26，没有女朋友没有家庭，他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他是一个喜欢男子的男子。而他喜欢的那个人，就是我。

他把胳膊搭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一杯一杯接连不断的喝酒。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酒吧的人不多。沙哑的音乐飘荡着，像没有灵魂的干尸。

辰快喝醉的时候，一个女子跌跌撞撞的走过来，画着浓浓的妆，穿的很性感，她拿着一杯酒，问我，帅哥要不要我陪你喝一杯。

然后辰就从我肩膀上起来，他把他的外套脱下来递给我，他说，你们聊，我先走了。辰，再见。

我看到他眼里的疼痛和眼泪。

女子在我一边坐下，她说，我注意你很久了。

她的酒气很大。我闻了很不舒服。

她说，今天晚上要我陪你吗？你一个人，很寂寞的样子。她趴在吧台上，闭着眼睛，长长的头发顺下来，睫毛微微颤抖。

她喝多了。我把辰的衣服给她披上，她忽然警惕的睁开眼睛，看到我的举动笑了。

她像是一只受伤的兽，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很美，忍不住让人抚摸。

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坚持着爬起来，她一下子躺倒我的怀里，她祈求我说，今天晚上带我走，好吗？我无处可去。

我开车带她回酒店。一路上她很安静，进了酒店房间的时候我刚刚开灯，把她放在床上，她蜷缩在床上，我问她你怎么了。

她笑，她说我没事，房间安静的让人心慌。

她起身去洗澡。浴室里的水哗哗的声音让我心烦。我打开窗子去抽烟。

一根又一根。烟灰落下去被风吹走。

她洗完澡出来，站在我身后，裹了浴袍，长长的头发搭在胸前，滴着水。

她把我拉起来，我躺在床上，她的浓妆全被洗掉，那是一张清秀的让人忍不住抚摸的脸庞，她躺在我的胳膊上，湿漉漉的头发弄湿了床。

她说我想你不会怪我弄湿了床。

我说是，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的身上有雨后的清新，湿漉漉的触感，让人生出莫名的心疼。

她轻轻抚摸我的锁骨，她的手冰凉，触碰过的皮肤像被冻结。她说，我是处女。

我问她，为什么干这个。

她说，我需要钱。我没有时间工作，我还在上学。

我脱掉衣服，她赤裸着窝在我的胳膊里，她问，轻一点可以吗？我怕疼。

我抚摸她的脸，没有丝毫欲望，我说我不会碰你。

然后她就笑了，像是一朵雨后的花，她说，要不我追求你吧，你做我的男朋友。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喜欢你，我喜欢清瘦的男子，我相信一见钟情。

我说，我不喜欢你。

她说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你就够了。

我转过身去。没有说话。

她吻我的背，她的嘴唇冰凉，她说，你不说话我就当是默认了。

然后她就沉默了。我在黑暗中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我睡不着，起来穿上衣服又跑到窗口抽烟。风很大，我给她掖好了被子。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钟，她问我，几天星期几。

我说星期一。

然后她的样子很郁闷，她说，我又迟到了。你送我去学校好吗？

我答应她。

她的学校在市中心，一所贵族学校。她快要进去的时候给我留下了她的手机号，她说，叫我蕾。我在高三，你可以来找我。这个星期周六你要来接我，我在这里等你，你不来，我就会一直等。

然后她把头埋进我的胸前，踮起脚，她咬了我的锁骨，有血渗出来。

她跑进学校里面，在大门的里面向我招手，笑的很美。

我回了北京。在一家珠宝公司上班，我继续工作。

夜晚依旧失眠。我无事可做，就自己开一瓶红酒，一口一口喝下去。酒从酸涩变得无味，酒精起作用的时候我偶尔会睡着。

我偶尔想起蕾。她那晚睡在我的怀里，语焉不详的笑容，雨后般清新的头发。

星期五的时候辰给我打来电话，他说我等你来，我希望你能来。

我在电话里说，我有女朋友了。

我听到两个人在电话两边长久的沉默，寂静的可怕。

星期六早晨我开车去天津，一个人在酒吧喝了很多酒，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然后我给蕾打电话，我说我喝醉了，不能去接她了。她说没关系，等你不是很醉但是可以开车的时候再来接我吧，我依然在这里等你。

我看手机，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钟。然后我开车去接她。她穿了规规矩矩的校服，背着书包，坐在门口的长椅上，长发被梳起来挽成一个发髻，精神饱满。我甚至觉得那晚是我的错觉。

我把车窗打开，她看见我很惊喜，跑过来上车。

她说你来啦，我以为我还要等很久。

我带她去吃了饭，晚上我想要送她回家，她说我家不在这里，你带我走吧，哪里都好。

我摇头，你还在上学。

然后她笑了。

我看着他的笑容想起西藏的雪，那么干净。

最后我带她去宾馆。我要了两间房，她有些心不在焉。

我把她送到房间门口，她说，浩，我如果睡不着怎么办。

我说，你有事的时候来叫我。

她说，你帮我打开门好吗？我怕黑。

我把门打开，为她开灯。她进去。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洗了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安眠药吃了两颗，躺在床上，困意渐渐袭来。

我睡着之后不知道多久，听见敲门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是幻听，然后手机亮起来，是蕾的短信，她说我在你房间门口，我睡不着。

我挣扎着去给她开了门，她抱着一本书，她说，对不起，浩，我不想打扰你的。

我说没关系。把她拉进来。

她打开床头的台灯，坐在我的床边翻开那本书，我看到是仓央嘉措的诗集。她的脸半明半暗，我想要抚摸。

我问她，为什么睡不着。

她说，浩，我不知道，我总是失眠，偶尔会做恶梦。你能给我念诗吗？我喜欢你的声音。

她的眼睛是几近纯黑的颜色，仿佛能够包容一切，却无辜的像婴儿，但又蕴含了无穷的黑暗。

我拿过来那本书，她像一个孩子的阴谋得逞一样笑着爬上了我的床蜷缩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听我给她读诗。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 不为祈福 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日 垒起玛尼堆 不为修德 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 我听了一宿梵唱 不为参悟 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长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 我飞升成仙 不为长生 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我停下，她已经睡着。

长长的睫毛颤抖，我躺在她的身边。她没有意识的靠近，挨紧了我。

她的身体冰凉。

我把她拥入怀里，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蕾已经不在我的怀里，我翻身，看见她坐在我身后的柜子上。她穿了外套和洗旧的牛仔裤，端一杯清水。

她递给我，她说，你吃安眠药。

我没有说话，把水端过来一饮而尽。我说，你先出去，我穿衣服。

她转过身去，看着窗外，我找我昨晚扔在地板上的衬衣。衬衣挨到皮肤的时候我感受到地板清凉的温度。可是我感觉燥热。

蕾转过身来，她说，今天天气很热。顺手把外套脱下来，纯白的紧身t恤将她完美的身材展现出来。我觉得血脉喷张。

她坐在我身边，吻我的唇。

我一把推开她，我说，你在水里加了什么东西。

她开始一颗一颗解开我衬衣的扣子，唇一寸寸滑下来，她说，你知道的。

我狂乱的推开她，她反扑到我身上，我没有动，我冷冷的说，你滚。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吻我的唇。

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挑衅。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幽蓝的光，嘴角微微翘起。

我问她，你知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她说，我知道，我要你对我负责。

她看着我的眼睛，然后深深的吻我，她的身体融化成一片汹涌而温柔的潮水，那片冰凉的潮水把我缓慢而窒息地吞没。

下午的时候，我带她出去买衣服。她的衣服在我狂乱时被我扯坏。

她走在我的左边，我听见心脏的跳动。

她说，浩，你爱我吗？

我没有说话。

她牵住我的手，走在大街上，人来人往，像奔赴或追逐什么。天气已经转暖，她的手冰凉。

她说，浩，我不是好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一心对你。

我觉得震颤。我想起她如水般的身体。

我带她去迪奥店，为她买了衬衣，长裙，外套，和一双带白色珍珠的紫红色凉鞋，上面有紫红色的带子，她穿上很美。

她说，你挥金如土。浩，你回去以后一定要少吃安眠药，对身体不好。

她的眼里是心疼的光芒，是无尽的黑暗和无辜。

然后我送她回了学校。她苍白，清瘦，穿纯白色的长裙，在风里飞扬，笑容如同初绽的花。她的身上有我所不具备的生命张力。

我回到北京，公司进行裁员。我升为销售部部长，被调去天津的分公司工作。老总在我走之前告诉我，孩子你还年轻，如果爱上了一个人一定要珍惜。我看见他的眼神充满不该有的破碎的疼痛。

我到天津去找蕾。她正在上课，晚自习，我在教室门口等她，下课时她出来看见我很平淡，她说，你来了。

然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我的手往外走。她的教室在四楼。她带我去阳台，然后从小楼梯下到操场。

天边有轰隆隆的雷声，风疯狂的刮过来，吹乱蕾的长发，蕾拉紧我的手，依旧冰凉。我说，蕾，你快回去吧，快下雨了。

她扭过头来看我，疑惑不解的问，为什么要回去？这是晚自习，下节课老师不会来的。浩，你带我出去好吗？

我有些不知所措。那一刻我离谱的想到宿命，既然无处可去，就往前走。

我说好。

这时雨点落下来，迅疾而猛烈。我脱下西装外套给她披上，拉着她的手往学校外面狂奔。闪电劈开天空，雷声重重的在耳边炸响。

我在嘈杂的雷雨声中隐约听到有声音在叫蕾的名字，是一个男孩子。我停下，蕾一脸倦怠，我和她转过身去看，蓝黑色的天幕下一个清瘦的男孩子跑过来，十几秒的等待让我和蕾全身湿透，蕾的头发滴着水，我把歪掉的西服给她重新披好。

男孩子跑过来，全身湿的透透的，不断有雨水从衣服上流下来，他睁不开眼睛，他说，蕾，你不能够再逃课了，你再逃课会被开除的。

蕾不耐烦的说，我知道，你走吧。

男孩子很无奈，蕾，这节课是化学课，你如果逃掉后果很严重。

蕾拉着我的衬衣袖子，她说，浩，我们走吧。

我和她一路狂奔出了学校，上了车。雨水不断滴下来，一滩滩雨水弄湿了我的车。蕾张扬的大笑，浩，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逃课这么顺利。

我看她清秀年轻的脸庞，我笑了。

然后她忽然认真了，她说，浩，你笑了，你笑的样子真好看。

我听见我的心跳。

我带她去宾馆，我说，以后我会在这座城市工作。

她的眼睛一下子很亮，她问我，真的吗？我每天都可以这样逃课？

我和她洗完澡裹着天鹅绒被子躺在床上，她在我的左臂弯里，我靠近床边，轻松无比的抽烟。她问我，浩，我用你手机。

然后她打开音乐，是ANGELENE.

她轻轻哼唱，MyfirstnameAngelene，Prettiestmessyou'veeverseen

我说，你嗓音很美。她说，你喜欢这首歌。

语气里是不容置疑，我没有回答她。她接着哼唱，微微沙哑而疼痛的声音在我和她之间回旋。

我抱着她，把身体扭曲成花朵一样的姿势，皮肤和皮肤彼此融化。她所有的不安和寒冷就此消失，世界褪去坚硬和冷漠，只剩下缠绵的亲吻和抚摸。这一刻我需要她。我要把她融入到他的骨骼和血液里面。他把自己温暖的液体和气息给她。远离一切伤害和背叛。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我的灵魂。

都在这里。不需要语言。没有眼泪。

她说，浩，你为我念诗好吗？

我找到手机，翻开仓央嘉措的诗集，为她念诗。

谁 执我之手 敛我半世癫狂

谁 吻我之眸 遮我半世离殇

谁 扶我之面 慰我半世哀伤

谁 携我之心 融我半世冰霜

谁 扶我之肩 驱我一世沉寂

谁 唤我之心 掩我一生凌轹

谁 弃我而去 留我一世独殇

谁 可明我意 使我此生无憾

谁 可助我臂 纵横万载无双

谁 可倾我心 寸土恰似虚弥

谁 可葬吴怆 笑天地虚妄，吾心狂

我再看她的时候，她已经陷入深深的睡眠。表情无辜，像襁褓中的婴儿。

ANGELENE一直单曲循环。直到我睡去。

第二天清晨很早，窗外隐约有微醺的光。蕾已经坐起来穿衣服。我问她，你要去干什么。

她回答我，上课。浩，你最近不要来找我，我有一场重要的考试。周六你来接我，我跟你走。

然后她穿好衣服，离开了。

我自己睡到上午。

周一的时候我去上班。办公室的阳台上摆满了牡丹，我让人搬走了。我对饱满的花有莫名的恐惧。

辰给我打电话，他说，我知道你来天津了，浩，能和我喝一杯吗？

晚上我去他的房子，郊区欧式别墅。他为我准备了酒，他说，浩，你的手指很冷。你需要温暖。

我摇头，我说，酒精也可以温暖我。

他说，浩，你就真的不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没有说话，一口气喝下了一杯红酒。呛到我了，我不停的咳嗽，辰拿了纸巾跑过来，一边拍我的背，一边紧张的问我有没有事。我从他的手里拿过纸巾擦干净嘴唇，纸巾碰到嘴唇的时候一下子想起蕾。

她的苍白的手指。她的冰凉的唇。

我说，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辰，你病了，你需要休息。最近我们就不要联系了。

我放下酒杯出来，驱车准备回宾馆。可是我到市中心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开车到了蕾的学校。

午夜十二点。这个城市没有睡，灯火依旧亮着，我感觉寒冷和寂寞。我想念蕾。

第二天我找了一处房子，刚装修好的一室一厅，有书房和厨房，阳光充足。

周六的时候我去接蕾。她在学校门口，穿了我上次给她给她买的衣服。

我们去吃了饭，她总是吃很少。晚上我带她回我的住处，她看了很开心，她说，明天我就可以给你做饭了。

那天晚上她躺在我臂弯里，柔软冰凉的身体，她又瘦了。她说浩，我很冷，我睡不着。

我下床，给她找来热水袋。是她自己带来的。可是我发现房间里没有热水。

我回到床上，把她揽进我的怀里。她说，浩，把灯关掉，打开台灯。

我关了灯。眼睛一时间适应不过来，我看见完整的黑暗，像巨大的茧包裹着一切。

她的身体像雨后的花朵，清新可是潮湿，清冷。她的身体在颤抖。

我说我带你去医院。

她摇头，她说，你为我念诗。我很困。

我找到她的书包，拿出那本诗集。

住进布达拉宫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

我是人间最美的情郎

与玛吉阿米的更传神

自恐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怕误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已经像往常一样睡去。身子微微蜷缩着，轻轻地呼吸，面容祥和，眉目清秀。棱角分明的脸像花瓣。我忍不住轻轻抚摸她的脸部轮廓。她像有刺的花朵。

我抱紧她，她没有意识的挨紧了我。

第二天她醒的很早，我在床上，没有拉开窗帘。她穿衣，然后问我要了钥匙和钱包，然后出去。

我躺在床上，无事可做拿出香烟，点燃一根，慢慢的抽吸。

她回来，把一盆一盆植物端进来，一盆吊兰，放在我房间。

房间忽然之间多了很多生机。

她买来菜，在厨房忙来忙去。没过多久我闻到饭菜的香味。

她来叫我起床，我起床穿衣服然后刷牙洗脸。擦脸的时候我闻到尘世烟火的味道，是尘土和情欲，是平凡和沉沦。

餐桌上放了洁白的瓷瓶，里面绽放着白色的康乃馨。甜腻的香味。

她把切开的小巧的鸡蛋薄饼放在我的餐盘里，给我一杯优酪乳水果燕麦杯。

我尝了一口，味道很好。

我说，你会做饭。

她摘掉围裙，放在身后的椅子的靠背上，初中的时候和我妈妈学过。可是现在，她不在了。

我问，那你爸爸呢？

她忽然大笑起来，站起来去把旁边玻璃窗的窗帘拉上，屋里明显变暗。

她说，我恨他。是他把我妈妈从十六楼推下去的。

谁都没有再说话。

吃完饭她去洗碗，然后我们出去逛街。

她的长发浓密如海藻倾泻下来。我感觉到街上的男人对她虎视眈眈。

她说，浩，我不喜欢阳光。

我问，为什么。

她说，有阳光的地方就有影子，影子让我想到伤痕。

她在经过一家玩偶店的时候，我提议要不要进去看看。她说好。

我看中一只很大的熊，乳白色，黑黝黝的眼睛倒影着我和蕾的影子。我问她，这只怎么样。

她忽然之间像受惊一样，用手遮挡住眼睛，她说，浩，你把它拿开，我不敢看它的眼睛。

我们出来，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晚上的时候我送她回学校，我给她一沓钱，她换上校服，我送她回到教室，到教室门口的时候还没有上自习，她问我，浩，你爱我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不喜欢有人逼问我什么。

她踮起脚轻轻亲了我脸，她说，浩，我会想你的。然后她进了教室。

我从教学楼里走出来。走到操场上的时候，一个男孩子追出来，挡在我面前。我觉得眼熟，想起他是那晚大雨滂沱时拦住我和蕾的男孩子。

他的脸憋得通红，他说，蕾是真的喜欢你，我猜她把自己给了你，你要对她负责。蕾需要爱需要温暖，我希望你包容她。她身体不好，希望你照顾好她。

他转身就要走，我叫住他，我问，你喜欢蕾是吗。

他漠然，最后点点头。

我说，我会好好对她。

他说，那就好，我走了。再见。

蕾的亲吻像还在唇间停留。我问自己，能否爱一次。

每个周六上午八点，我准时回去接蕾。然后我们吃饭，逛街，在我的房子里看古老的欧洲电影。然后做爱。在深深的难以入睡的夜晚，我为她读仓央嘉措的诗集。

她沉沉的睡去。我想，她梦见了什么。

一次放假，蕾借来了单车，我载她去郊外。晚上长风微凉，我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她抚摸我的背部，亲吻我，最后两个人的身子缠绕在一起。大汗淋漓后，两个人躺在草坪上睡去。更深露重，醒的时候天色微亮，我看见蕾的睫毛上竟然挂着露珠。美得惊心动魄摄人心魂。

蕾有时会疼痛，疼的全身颤抖。她说胃疼。我一直要带她医院，她说是家族遗传，没有治疗的办法。蕾一直在吃一种紫色的药片，我猜不到那是什么。她越来越瘦。

邻近高考的一个周日下午，蕾在我家里，我和她说，你高考完我们结婚吧，我有能力给你好的生活。

她正在给阳台上的花朵浇水，听到我说话，扭过头来，用一种及其妖娆而冰冷的声音回答我，我说过要和你结婚吗？

我没有说话。我觉得地动山摇。

她放下手中的喷壶，向我走来，我坐在沙发上，她坐在我旁边，手放在我的腰上，把脸贴近我的脸，她的呼吸那么溽热，在我耳边环绕。

她一下一下吻我的唇，温暖潮湿，我一下把她扑倒，两个人的舌缠绕在一起，我脱她的衣服，她一开始不停的推我，然后忽然停止，她看我，我看着她埋藏着无穷黑暗的眼睛感到心慌。她说，浩，你爱上我了。

我停下，觉得全身冰凉。她柔软的身体趴在我的肩膀上，重重的咬下去。

我疼的嘶吼，她说，浩，你暂时不要来找我了，我需要安静。你也是。

然后她穿好衣服，什么都没有带离开了。把包和刚刚买来的书丢在茶几上。她没有拿钥匙。

血液很快流下来，弄脏了我的白色衬衣。我转头看窗外，两只低低的鸟飞过去。天空低垂，会有一场大雨降临。我想，我要不要给蕾送伞，她没有带伞。她在雨里会很冷，她体寒。

我找到蕾给我买好的雨伞然后噔噔的跑下楼，很大的雨点落下来打在脸上很疼，我没有撑伞。街上的人很少，都在奔跑着躲雨。我看不到蕾。肩膀的伤口一直在渗出血。

我回到楼上，想要好好睡一觉。湿透的衣服把床弄的湿淋淋的，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肩膀的伤口很疼。

于是我走到阳台，从巨大的玻璃窗往外看可以看到黑透的天空。我心烦意乱，拿起香烟点燃，缭绕的灰色烟雾有火的余温，我觉得温暖。

我抽了很多烟，最后我开始不停地咳嗽，太过于剧烈而流下泪来。我想念蕾清凉柔软的身体，想念她的手掌，她微暖的嘴唇。

外面的雨渐渐变小，最后雨停，月亮从堆卷的云里出来，清风吹过去。

我开车去蕾的学校。在学校门口待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我觉得疲倦，全身疼痛。我开车回家，我给公司打电话说我病了，请假两天。

我头痛欲裂的躺在床上，接到辰的来电，他问我你在哪里，我在你公司，我找不到你。

我喉咙沙哑，我说我在家。

他来照顾我。为我熬了姜汤，给我去医院拿了药，喂我吃下。我觉得寒冷。辰脱掉外套和我躺在床上。

他说，浩，你爱上那个女子了是吗。你不应该爱她的，她和你没有结果。

浩，我在你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手里拿的紫色药片。

我问，这是什么。

他说你不知道她有什么问题吗？

然后他爽朗的笑了。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他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的。

那晚我一直发烧，烧的我昏昏欲睡。

过了三四天，我去上班。最近售出的一个款式的和一家公司的款式发生了相似，我协调了很多关系，然后找到设计师重新编写了设计理念。把这件事处理完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空闲下来的时候我会想起蕾。晚上我频繁的失眠，坐在地板上听ANGELENE.

我想起那天晚上她轻轻哼唱,MyfirstnameAngelene.Prettiestmessyou'veeverseen

我心烦意乱。喝了很多很多酒，然后醉酒后倒在地板上睡觉。地板冰凉，蕾喜欢赤脚走在地板上，我想起蕾清凉的身体，不带任何情欲。我想念她。

六月份高考完，我把自己关在在房间里抽烟。我抽烟越来越多了。

下午天快黑的时候门铃突兀的响起来。我以为是辰。给他去开门。

门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看错了。蕾站在我面前，面容冷漠而憔悴，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

我一把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她又狠狠的瘦了，她的肩膀硌得我生疼。

她轻轻推我，浩，你力气太大，我快要被你勒死了。

我放开。然后进房间。

她刚进来，眉头忽然紧锁，双手失控一般压向胸口。她疼的全身发抖，她说，浩，帮我把我上次丢在你这里的包拿过来。

我给她找到递给她，她拿出两支杜冷丁用手用力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抢过来给她一把掰断，她仰起头把那两支杜冷丁一饮而尽。

她全身颤抖，手指冰凉。我把她的手放在我手心。

她说，浩，让我休息一下。

我从房间拿来毛毯。很快她睡着。

她醒来的时候是午夜，我在沙发上抽烟。她叫我，浩，浩。

她的声音微弱，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你抱抱我，我冷。

我把她抱起来放在我怀里，她身体冰凉。她把头埋在我肩膀里。我低下头去吻她的发。我闻到不属于我香烟味道。蕾不抽烟的。

她像受了委屈躲在我的怀里轻轻抽泣。她问我，浩，你爱我吗？

我很久没有说话。然后缓缓的说，爱。

窗外的月光清凉，我看见蕾凄楚的笑容。我吻她的性感脖颈，她哭泣，眼泪流下来。我仿佛看见她眼里的疼痛，充满破碎凛冽的寒冷。

我问她，为什么流泪。

她说我受伤了。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心口，她说，你听到了吗？它说，病了。浩，你曾经给过我无限温暖的瞬间，就连这么一刻，我都愿意无限沉沦。我一直在想我的未来，能否够有一个小小的酒吧，聊以谋生，然后有我爱的男人，在舞池那端沉默地喝着一杯拔兰地，等着我们熟悉的音乐响起，可以邀我共舞……亦或身边有四五个孩子缠绕，每天早上排着队等我给他们煮牛奶……

我眼泪流下来。没有说话。但愿在黑夜中蕾不会看见。

我说，蕾，不要想，我会爱你。会给你想要的生活。

她说，我是个除了你一无所有的女子。褪掉美丽的外表我想不会有一个人来爱我。包括我的父亲，和你。浩，我想要离开这个世界。我很疼，也很累，亦是恐惧。我想像鸟儿一样，真正的飞翔一次，我想我会快乐，哪怕用生命为代价。

她抓住我的衣服，把脸深深地埋进去，双肩剧烈抖动。她的眼泪弄湿了我的衣服。

我说，蕾，我依靠香烟和酒精生活，但是我们依然要活下去。任何东西都会消逝，青春，容颜，美丽，身体，只有感情，我会爱你很久。蕾，相信我。

她的眼里涌动着感动，她说，也许我很傻，竟然选择相信你的诺言。

我紧紧地抱住她。她渐渐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蕾依旧在我怀里，她吻我的眼睛，她说，我很想念你。

我说我也是。

然后她向往常一样的去厨房给我做早饭。阳台上的植物全都枯死。她出去买来饱满的康乃馨，放在白色瓷瓶里。我在花香中吃了早餐。

她说，浩，你陪我回北京吧。

我向公司请了假然后开车带她回北京。她提议去我以前的公司看看。

到了公司蕾掏出手机，给一个男人打电话，她说，爸爸，我到了，你下来接我。

然后没多久我看见老总下来。他的眼里充满泪水。他把蕾紧紧抱在怀里，像怕失去。他说，蕾，你终于肯回来了。你还好吗？

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中老年的男人忽然间褪去一切权利威严，成了一个慈祥的父亲。他看着我，浩，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的女儿。你们两个的事情我已经知道。我会让你们在一起。

晚上我和蕾住在酒店。蕾半夜开始疼痛，我没有帮她带药。我买不到药。她的脸因为疼痛而苍白。她像一个小女儿拉着我的手指，她说，浩，我疼。

我吻她的唇，我说，都会好的。都会过去。

可是我想起初见时她在床上和我说，我怕疼。我回想起觉得心如刀割。

那天晚上蕾疼了整整一晚上，天亮的时候她的衣服已经因为剧烈的疼痛而被冷汗浸透。

我问蕾，你到底是什么病。

蕾的眼睛那么无辜，她说，我没有病，是家族遗传。她眼睛里的坚定让我没有怀疑的理由。

我跑到阳台打电话给辰。辰告诉我，那些紫色药片，是美施康定吗啡控释片，用来缓释癌症晚期的剧烈疼痛。

早晨蕾睡过去。我出去给她买早饭。可是我强烈的内疚感让我喉咙哽咽，我认识她半年，竟然不知道这么明显的事情。

我蹲在商场的没人的地方。觉得心痛，我没有力气站起来。

老总忽然给我打来电话，他的声音充满破碎的疼痛说，蕾跳楼自杀了。

蕾从酒店十四楼的窗户跳跃下来的样子清晰的印在我的脑子里，她的身体在半空中，空空荡荡的风吹过来，头发在空中四散飞扬，那一秒，她有没有感受到飞翔的快乐。

我的眼泪砸下来。

在蕾的葬礼上，她的黑白照片在礼堂前面。我坐在长椅上一杯一杯无穷无尽的喝酒。我没有哭泣。只是心痛。

回到天津，那个在学校里的男孩子来公司办公室找我，把一封信交给我，他说，这是蕾让我交给你的。她说，她爱你，到死都爱。从患了胃癌以后遇见你，就决定爱你。她和我说，你是寂寞的人，需要陪伴和温暖。她的生命所剩无几，然而每天都会疼痛，她疼的无法坚持的时候就会叫你的名字。可是她始终不让你知道她的病，她不想你担心或者把她看做累赘。她的心里只有你。然后男孩子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转身离去。

我拿着这封信，觉得沉甸甸的来路清晰的在我面前展开，初见那晚她躺倒在我怀里让我带她走，晚上她湿漉漉的清新气味，她浓密如海藻般的长发，她柔软清瘦的身体，她苍白冰凉的指尖，往事回来的让我猝不及防。

洁白的信封上没有写字。我打开，是清秀工整的字体，我不熟知的蕾的笔记。我忽然很悲哀，半年的相爱竟然不知道蕾的字迹。

是仓央嘉措的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 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 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 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 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 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 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 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 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 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 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 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 面教生死作相思

落款是蕾。

她写，浩，我爱你，现在，此生，永远。

我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