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黑下来,母亲说,狗拴了没有。母亲说的时候,司令总是在院子里活动。母亲对司令每一步声音,仿如潜在深海中的声纳对水面游弋的船只。如果我久未动作,母亲的声音就会在黑暗中提高分贝。我只得把狗拴住。
有时,给司令喂好食,我就把它放到院子外面。司令撒开四脚,一会消失在暮色的树丛里。
拴好了么?母亲的声音意味夜色笼罩了。
拴好了拴好了。
其实这个把戏我已经欺骗过几次了,很奏效。母亲的声音就在黑暗中沉寂了。司令在山上撒野完了,会蹑着四脚走到有链子的墙下,一声不吭。母亲听听外面没走动的声音,在客厅木靠背的长沙发上闭起眼睛。如果我在电脑前突然记起来还没拴过,匆忙下楼的声音弄得再大,母亲似乎也没听见。
母亲对司令并不友好,有时我上楼,司令也会跟着上楼,即使我仿着司令的脚步,或司令仿着我的脚步,母亲隔着墙壁也分辨得出哪个前,哪个后。我只得把它拉回去拴住。拴狗的地方就在母亲房间的窗外,司令半夜或凌晨在窗下狂吠,八十几岁的老母倒也不在意。说拴着就好,贼还是怕它的。母亲的理论是,如果不拴,迟早会给人吃了。这的确是经验总结。哦,是教训。
司令来我家十年了,二三岁时朋友抱过来的,加起来也有十二三年,以人的生理年龄计,与我八十多岁的老母差不多。司令精力很好,一直在生育。我充分给司令以狗性的自由,但也让它的子女一个个秘密失踪,不留后裔。我的仁慈与残酷对司令来说一直不可理解。
春天。母亲说,下一胎生了养一条吧。我这才把培养接班狗的议题放在司令的后代身上,因为母亲一直坚决反对引进其他的狗。眼见到冬天了,司令还没怀孕,看来它真正老了。既然不会生育了,我就更让它有自由之身,去野外的机会更多了。
母亲一直反对我对司令的开放政策。事实证明,一窝窝生命无休止的叫唤是很烦恼的事情,没有更年期的狗恐怕对生命是一种折磨。对母亲来说,即使不会生育的也不能任其自由,那些死去的阿黄、黑贝就是前车之鉴。但我的理论是,死虽痛苦,生亦烦恼,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对于我与母亲,司令选择了截然相反的服从,只要我一唤,它即可就到,反之母亲不太行。而母亲说出去,它夹着尾巴即刻就走。反之我不太行,它抬抬头犹豫一下,再靠近我一些。
有几次,我说拴好了。最后真忘了拴。有陌生人来访,司令就跑到门口叫,或者,吃完饭我径直往房间,司令没看见坐在黑暗中的母亲,踏踏地也跟进来,傍着我,明目张胆似的。母亲这下火了,黑暗中传来严厉责问。
我老了,可以骗了是吧。
不呀,妈,狗也要亲人的,偶尔让她进来一回吧。
它呆在哪里就在哪里,那你睡到狗窝里去吧,我不管你。
我很清楚,母亲的血压一直偏高,不能给她有两句以上的不同声音。家住山上后,白天几乎就母亲一人在家,起初养狗除了看家护院,就想给母亲有个伴。家里一般养着两条狗,欲想再养一条,母亲坚决反对。可是另一条总是在家呆不长,以失踪或非正常死亡告终。养过两只藏獒,前一只是亲手从青海抱来,小时从阳台掉下,脑子摔坏一直不好使唤,没等发情就送给汽修厂爱狗老板,后一只是半年前从小姨子家牵来,纯种威武,把隔壁老张家的欢欢咬死不算,而且把与司令做伴的贝克也咬死在月子里,又挣断铁链跑到路上,居委会急电通告,我差点崩溃,立马送还小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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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一天,想起一个物件忘在家,骑单车回家。路上的风很大,暮秋的山上有点冷,但天高云淡,犹如我从湘西与司令一起回来的那个下午。我在院门口停车的时候,没听到司令发出的兹兹吠声,那尖细低沉的声音一直是通报自己人到家的声音。
我移开木栅,太阳透过紫藤间的缝隙,如同万物迸出光线,通向院子石板上的落叶,斑斓闪烁。我看见母亲坐在阳台的窗前,那个位置恰是拴司令的地方,我见司令瘦弱的头靠在母亲的身上。见我唤它,眼睛微弱张了一下。
母亲说,司令快死了,你快去给它治病。
我赶紧下山,骑着单车带了个兽医上山。兽医问了司令年龄后,说狗老了,同人一样,器官衰竭了,再治也没用。但还是打了枚针,喂了些药,母亲挽起司令的头对我说,你回去工作吧,司令我来管。
那是个月圆的夜晚,那天我很晚回家,静悄悄地,没有听见司令的声音,也没听见母亲的声音。我觉得有种什么预感,刚步入客厅间,黑暗中传来母亲的声音。
门拴好了吗?
正要问呢,司令去哪了?
母亲没有回音。在射进来的月光中,看见母亲低下头,伸手去抚摸,哦,月光正好倾泻到像母亲手臂一样的司令面颊上,虽然窗口挂着百叶窗,那清凉的淡绿色光辉还是洒了下来。司令就躺在母亲身边的地板上。它听到我的声音,微微地把头抬起来。
司令在母亲的手掌中,又慢慢地低下了头去。此刻,我想到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里失踪的阿黄,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晚上被毒死的黑贝,以及半年前被咬死的贝克。我甚至想,舒适而温暖的现在,司令此刻死去,是所有消失的同伴所羡慕的。
一个月后,司令在母亲的照管下好多了,但它毕竟老了。不久,我又要了一只二岁的金毛犬,那是只公狗,耳朵耷拉着,温顺如司令。我牵回来的那天黄昏,太阳和月亮光芒辉映在一起。天暗下来时,母亲说,把它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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