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8月2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德国向俄宣战了。那天卡夫卡在日记里写下了一句话。
1914年8月2日,德国向俄罗斯宣战了。——下午去游泳学校。
——弗兰兹·卡夫卡:《卡夫卡日记:1912-1914》
在个人的感受中,“战争爆发了”和“我要学游泳”居然同等重要。从1914年6月28日裴迪南大公遇刺,到8月2日,德国对俄宣战,这35天里,卡夫卡的生活跟往常相比没有任何变化。战争的阴影对他来说只是远方的吵闹,这一个月真正折磨他的是女友要解除婚约。
在《吴清源回忆录》里,吴清源花了很大篇幅介绍他和日本围棋界的几次“十番棋大战”。读这段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些棋赛是从1939年到1956年进行的,这不正与日本从侵华到战败那段日子有大量重合吗?彼时的日本举国陷入战争的疯狂,也经受了“东京大轰炸”这样的人间地狱。但所有这些似乎只是吴清源围棋生涯的背景音。
因为缺乏食物,我患了慢性营养失调。在当时的配给制度下,大米不够,水果则是一周配给半个苹果。副食品也只有做豆腐或残余的豆腐渣。这样的配给根本无法维持体力。于是我每周一次前往濑越老师介绍的农家购买食物,如此才可以勉强保持体力。
我没有体力,去买食物的时候,肩扛手提合起来至多能负担20公斤,这只是别人一半的量。为了在通过车站检票口时不让大米被人发现,我就把大米铺在波士顿包的底部,然后盖上蔬菜。
当时根本不是可以安心下棋的状态,我在营养失调的状况下忙于购买食物。此外,还要参与宗教活动。所以在昭和17年(1942)秋天到昭和19年(1944)春天的升段赛中,我的成绩前所未有的糟糕。
——〈日〉吴清源:《吴清源回忆录》
这不是因为吴清源冷漠。个人视角和历史视角本来就不一样。有句话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反过来也成立:时代的一座山落在个人眼里,可能不过就是一粒灰。这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珍贵的窗口,让我们看到丰富的细节。
战争中的人难免陷入穷困,那么他们就应该清一色地悲伤、绝望、呼号吗?不一定。《巴黎烧了吗?》这本书就记录了1944年德军占领下的巴黎人的日常。
巴黎是座几乎没有煤气和电力供应的城市。巴黎的家庭主妇学会在用十加仑装的油桶焊接在一起的炉子上做饭,用的燃料是把旧报纸捏成纸团,然后泼上水——这样耐烧一些。有一家百货公司做广告,说六页报纸可以在12分钟之内烧开一公升的水。
巴黎是座饥饿的城市。它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农村,每天早晨都有公鸡把它叫醒。它们到处啼晨,在后院里,屋顶上,阁楼和空房里,甚至放扫帚的壁柜里。凡是几百万挨饿的市民能够找到可以养鸡的寸尺之地,都能听到它们在啼晨。每天早晨都有小孩子和老妇人偷偷地到公园里搁几把青草回来喂养他们养在洗澡缸里的兔子。
肉的配给量实在太少,大家都说笑可以用地铁车票把它包起来,只要那张车票还没有用过。因为据那笑话说,如果车票已经用过,那么肉就要从收票员在车票上戳的洞中漏掉了。
——〈美〉拉莱·科林斯、〈法〉多米尼克·拉皮埃尔:《巴黎烧了吗?》
找机会就做广告的商家,钻空子的贫民,没心没肺的俏皮话并存于悲伤的巴黎,毫不违和。它提醒我们,真实的世界的参差多态,这不才是真实的巴黎吗?
再举一个例子:旧社会关押革命家的监狱什么样?里面一定有老虎凳,辣椒水,鞭子,烙铁?
我偶然看到过一本越南革命家胡志明的《“狱中日记”诗抄》。当时,胡志明在中国进行革命活动,1942年8月至1943年9月,被关押在南宁,柳州,桂林等地的监狱里。
四个月了
“一日囚,千秋在外。”古人之话不差讹。
四月非人类生活,使余憔悴十年多。
因为:四月吃不饱,四月睡不好,四月不换衣,四月不洗澡。
所以:落了一只牙,发白了许多,黑瘦像恶鬼,全身是癞痧。
幸而:持久和忍耐,不肯退一分,物质虽痛苦,不动摇精神。
入笼钱
初来要纳入笼钱,至少仍需五十元。
倘你无钱不能纳,你将步步碰麻烦。
限制
没有自由真痛苦,出恭也被人制裁。
开笼之时肚不痛,肚痛之时不开门。
——胡志明:《“狱中日记”诗抄》
没想到吧,狱中革命家最大的困扰居然不是挨打,而是不能及时上厕所。
历史的大逻辑和个人的小感受总是会有那么一点点有趣的偏差。从这个偏差的夹角里窥视过去,我们关心的事忽然就会从黑白变得多姿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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