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命不好。
父亲是大唐官员,因为犯事被流放岭南,没过几年就病死了,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家里穷的连学费都凑不齐。
同龄小孩背着书包上学,他扛着斧头进山砍柴,饿了啃点干粮,渴了喝点溪水,将砍好的树枝码放整齐,用稚嫩的肩膀挑到街上卖钱。
每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时,其他小孩也蹦蹦跳跳的放学了。
他的性很真。
不去抱怨,不去攀比,日复一日的砍柴、卖钱、买米、照顾母亲,也并非天性淳朴到如此程度,而是经过惨痛教训之后明白了。
此前,他想起自己的命运心生不忿,结果砍柴时差点砍到了大腿,从此不敢再三心二意的干活,真砍到大动脉连病都看不起。
一刀刀砍掉树木的枯乱杂枝,也砍掉了自己内心的纷杂思绪。
契机,还是来了。
有一天,他像往常般去街上卖柴,客栈老板让他挑到伙房去,结完账,临走时听见有位客人在念经,他顿时像被雷劈了似的呆立不动。
一句句拗口的佛经,在他听来犹如当头棒喝的通达,又感觉像春风拂面的召唤,他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人跟前,询问人家念得是哪门子经。
金刚经啊,弘忍大师教的。
这位二十多岁的穷苦青年,不出意外的话会默默老死,他不认识字也没什么手艺,连娶媳妇的彩礼钱都拿不出来。
然而命运偏偏拐了个弯,先天悟性加上后天磨炼的心性,在听到金刚经之后被激发了,他的内心顿时升腾起强烈愿望。
我要去东禅寺,我要找弘忍大师。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他家里没有兄弟姐妹,还有年迈的老娘需要奉养,若是一走了之,家里的存粮连三天都顶不住。
那位客人见他求佛心切,听说他的窘境之后大发善心,拿出十两银子塞到他的手里,让他安顿好母亲再去东禅寺看看。
一盏油灯,照不亮昏暗的农家旧屋,母亲听着儿子说出内心想法,摸着他的脸庞轻声道:去吧,或许这就是定数...
定数?什么定数?
你出生的时候,你爹刚被贬到岭南,有两个游方和尚来到家里,他们给你取了个名字叫惠能,意思是“惠者,以法惠施众生;能者,能作佛事也”。
如果真有前世佛缘,为何这一世要遭受饥寒困苦?如果前世没有佛缘,为何这一世听到佛经身心剧震?这是一种庇佑?还是一种磨砺?
惠能不会生出计较的心思,因为前瞻后顾会失了先天灵光,他就像无念、无相、无住般地砍柴那样,心无尘埃的走向了蕲州黄梅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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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天后,来到了东禅寺。
弘忍:你是哪里人?你要求什么?
惠能:我是岭南人,想拜师礼佛。
弘忍:南蛮獦獠,如何能够成佛?
惠能: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
言为心声,谈话体现着一个人的心智,惠能不卑不亢的通达应对,着实让弘忍大师眼前一亮,也让座下弟子们纷纷交头接耳。
弘忍不敢流露出喜爱的神情,只是当众评价惠能的根器还行,正好马棚里缺一个打杂的,就让他去挑水劈柴外加臼米。
弘忍大师是禅宗五祖,东林禅寺的僧俗比肩接踵,举办上千人的讲经大会时,站在弘忍旁边的俊朗和尚,总是他的首席大弟子神秀。
整整八个月,惠能连一次讲经课都没听过,他在简陋的马棚里干着粗活,除了没有工钱之外,劳动强度和在家时没啥两样。
磨砺,考验,等待。
有一天,弘忍大师私下召见惠能,对他说道:我知道你见性不凡,担心有人因为嫉妒而谋害你,所以不能跟你说过多的话,你明白我的用心吗?
惠能确实非常聪慧,打杂期间始终远离弘忍的禅房,他平静地说道:弟子亦知师意,不敢行至堂前,令人不觉。
佛门成了社团,师徒需要默契,座下弟子见到弘忍年事已高,等到衣钵传给了神秀大师兄,他们凭靠多年的交情就能攀升。
恶人只是坏,并不蠢。
弘忍大师自感时日无多,交代每位弟子写一首偈颂,不要列提纲,不要打草稿,一气呵成方能识见佛性,谁写的好就将禅宗衣钵传给谁。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弘忍没有收到一份作业,弟子们认定了非神秀莫属,在这关键时刻,没人跳出来和大师兄抢风头。
弘忍还没死,座下弟子已经站在神秀这边,神秀很难堪,什么都没做却将师父孤立了,他不能去挨个责令师弟们,只好全心全意写了首偈颂。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禅房外,众弟子对这首偈颂极力称赞,神秀的内心很是惶恐,他知道弘忍大师佛性高深,一眼就能看穿自己处于何种段位。
尽管只收到一份作业,弘忍大师依然心如止水,他给神秀指导这首偈颂时,眼神平静地仿佛洞彻未来,那是定数之中的变数,变数之中的定数。
弘忍:这是你写的?
神秀:是的,不敢妄求衣钵,只望大和尚看看弟子有无智慧。
弘忍: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
神秀:...
弘忍:再去写一首吧。
马棚里,正在臼米的惠能听说了,刹那间觉得这首偈颂差点意思,但是苦于自己不会写字,只好拜托身边的香客帮忙代写。
这位香客笑了,你个文盲也学人家写偈颂,惠能平静地说道:欲学无上菩提,不得轻于初学,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
听话听音,这位香客立马恭敬地拿出纸笔,一边铺开还一边说道:如果你哪天得了佛法,一定要先来度我啊!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东林禅寺寂静了,寂静过后爆发出震天的惊叹声,弘忍大师看到惠能的偈颂,平静地朝着众弟子说道:亦未见性。
就是嘛,一个打杂的懂什么。
可恶,还想踩大师兄的肩膀。
嗯,师父说不行那就不行。
没错,还是等大师兄的新作吧。
众以为然。
第二天,弘忍大师悄悄来到米仓,看见惠能的腰上绑着块大石头,正在熟练而又用力地臼米,心神专著连汗水都顾不上擦。
弘忍的脸上浮现出笑意,蹲下身躯摩挲着臼好的稻米,空瘪的稻壳掩埋着坚实的米粒,轻轻一吹便露出满目的洁白纯净。
弘忍:米臼完了吗?
惠能:臼完了,只差用筛子筛一遍了。
弘忍:是啊,是时候要筛一筛了。
惠能:你打我三下作甚?
弘忍:呵呵,你懂得。
当夜三更,惠能来到弘忍大师的禅房,弘忍用袈裟遮住房间的窗户,给他传授《金刚经》的要义,还将禅宗衣钵交给了惠能。
顿悟,就像摸到了电闸开关,只需要咔嚓一声推上去,漆黑的房间顿时亮如白昼,然而电闸开关不在身外,犹如福田永远在本性里面。
从今日起,你就是禅宗六祖,听吾偈曰: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无情即无种,无性亦无生。
弘忍大师心愿已了,惠能大师危如累卵,佛门争夺地位好比世俗争夺权力,五祖得将六祖安全送走,禅宗法门才能够继续开枝散叶。
弘忍带着惠能来到江边,操起船桨想将徒弟度到对岸,惠能从弘忍手里抓过船桨,对师父说道:迷时师度,悟了自度,度名虽一,用处不同。
好好好!自性自度!
皓月当空,一条乌篷船在江中飘荡,船桨搅起的水花泛着白光,惠能的耳边萦绕着弘忍的叮嘱:汝去三年,吾方逝世,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不宜速说,佛法难起...
上了岸,惠能撒丫子往南跑去,他知道太阳总会升起来的,抢夺衣钵的人也会出现,只有不停地奔走躲藏才能活下去。
砍柴时只是受穷,当了和尚却要玩命。
有个僧人,出家前是四品武将,惠能眼看跑不掉就扔下衣钵,大声喊道:衣钵是象征佛法的信物,难道可以靠武力争夺吗?
僧人开悟而走,恶徒接踵而至,四面围堵抓不到就放火烧山,惠能挤进巨石缝隙才没被烧死,脱险之后背着衣钵继续逃亡。
停下来,躲起来,被发现了又接着跑,惠能不得已混进打猎的队伍里,人家安排他守着罗网,他却总是偷偷放掉落网的禽兽。
这一躲,就是十五年。
直到有天,惠能觉得是时候站出来了,听说广州的法性寺在讲《涅槃经》,他背起禅宗的衣钵,准备在南方大地上竖起旗帜。
走进法性寺,恰好讲经台上的旗幡飘动,方丈借此考问僧众什么在动,有人说是风动,有人说是幡动,双方各执说辞而且争论不休。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言辞精炼,直指本性,一番不二之法的佛法论述让全场大为惊叹,方丈认出他是禅宗六祖惠能,亲自为他削发剃度并奉为师父。
菩提树下,惠能静静讲述禅宗法门,散播弘忍传给他的顿悟教法,官员、僧尼、俗家弟子口口相传,前来曹溪听经的信众与日俱增。
佛家号称八万四千法门,不同僧尼的修法各有千秋,众人询问某段佛经该作何解时,惠能说自己不认识文字,让他们读遍原文再给讲解关窍。
答疑解惑,万变不离其宗。
乘兴而来,欢喜而归,万千疑惑皆被惠能轻松化解,随着南宗一派的声名鹊起,聚集在惠能座下的弟子多达千人。
这位大彻大悟的禅宗六祖,认为人人天生具有定慧佛性,就像日月被云彩遮蔽了起来,只需要扫除雾霾自会光芒万丈。
回想坎坷的前半生,幼年丧父,砍柴度日,舍母出家却被派去劈柴臼米,接过衣钵开始生死逃亡,或许所有的磨砺是为了此时此刻。
惠能于东山得法,辛苦受尽,命似悬丝,今日与诸君同此一会,莫非累劫之缘,同种善根,方始得闻如上顿教、得法之因...
名气有了,纠纷也来了。
南能北秀已成定局,惠能和神秀演变出了两种法门,两位顶级宗师没有否定对方,徒子徒孙却为争正统打起口水仗。
北宗嘲笑惠能不识字,南宗嘲笑神秀境界低,是啊,聆听教诲二十年竟比不上一个文盲,然而神秀大师对此表现得很平和。
他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
静水流深,人到一定高度会发现殊途同归,区别只在于更适合哪种路径,没高度的人不会有这般认知,只觉得弄死对方就能独占好处。
北宗派弟子前来刺杀,惠能在蒲团上放了十两黄金,刺客挥刀三次也没能砍中,惠能平静地说道:或许,我只欠你金子,不欠你性命。
这位刺客幡然醒悟,请求惠能收他为弟子,惠能说道:我徒弟饶不了你的,你换身装扮再来吧,我也定然会收下你的。
志诚,你还不明白南北宗的分别吗?
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钝渐。
惠能和神秀,就像他们所写的偈颂那般,惠能的无一物适合大根器,当头棒喝犹如摸到电门开关,一合闸顿时能让暗室亮如白昼,神秀的勤拂拭适合小根器,循序渐进犹如萤火微光,连成片倒也能够在暗中视物。
神秀和惠能,就像勤恳勉励和天赋非凡,既然在同一个赛道上相遇,恪守修持很难超越随心所欲,神秀是寻常人领域的天花板,却是大自在领域里的地板,他能够看到惠能的背影,然而不管如何努力也很难追上。
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更痛苦的是明知惠能的法门,却偏偏又守不住心猿意马,或许成佛的念行正与世俗相反,不然岂不是得来的太过容易?最痛苦的是退而求其次,连神秀的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静其意都做不到。
善知识!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是年,惠能大师自感时日无多,召集弟子们传授禅宗密法,众人询问衣钵该由何人继承,惠能平静地说道:法衣袈裟不必再传下去了。
从初祖达摩到六祖惠能,禅宗在中土大地传播了百余年,经南北朝到隋唐已然开花结果,再尊七祖八祖乃至万世祖与着相何异?
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
圆寂前夕,惠能大师预示了两件半事。
死后五六年,当有一人来窃取我的头颅,死后七十年,当有两人大兴禅宗法门,死后一千三百年,有个叫秦岭一白的家伙,会打着我的旗号卖土蜂蜜...
看到亲传弟子悲恸流泪,只有神会的神情没什么变化,惠能称赞神会小师已经悟到了,担心其余弟子没有领悟本意,六祖吟诵着最后一首偈颂。
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
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
师说偈已,端坐至三更,奄然迁化,于时异香满室,白虹属地,林木变白,禽兽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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