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夕夜,吃完饺子,她便急匆匆地蹬上棉鞋裹上大棉袄要往外冲。
外面的积雪积了厚厚的一层,万家灯火和腾空而起的姹紫嫣红将这暗夜映得个通透,浓雪初霁的小巷里,一个矮小的妇人,手里拎着个提篮,一脚深一脚浅地迈向狭窄的胡同口——她是我的母亲,要在除夕夜里去给各路神仙烧香磕头。
她这个雷打不动的传统是从哪一年开始养成的我已记不太清,不过我确认那个时候的自己应是已经跟病魔纠缠了许久,面黄肌瘦,血管和鼻孔插满了各种粗细不同的导管,身上也打满了拔掉导管之后留下的补丁。她这辈子跟谁那都没服过软认过输,被生活鞭笞到体无完肤的岁月里,她也是咬牙切齿地向其投以不屈,可命运,终究由不得你不认怂。
那个时候,家里正中的条几上之前摆满了为我准备各种瓶瓶罐罐,有熬中药的瓦罐和瓷壶,有装西药用的铁皮箱子,还有用来存放病历的塑料盒子。母亲像个藏器于身的盗墓者,也像个夜半施法的小巫婆,总会在半夜三更的时候从床底下和衣橱里请出那一尊尊面色表情足以把我吓哭的各路神佛,恭恭敬敬地摆在那长条桌子上,与那医药病历,泾渭分明。
我在家的时候,她会牵着我的手,虔诚地跪在桌子前头,像过去的佃户养不活自己的孩子,只好求地主爷收留。先是自己抽抽噎噎地叨咕,然后让我照着她说的话,一句句地重复。
我在医院的时候,她就自己一个人去认真履行这一个个步骤,且会祈求满天神佛的慈悲,原谅求福的儿子不能亲自跪在她身旁那片蒲团之上。
苍生无能,便只好祈福于鬼神。为了掩饰自己在病魔面前的无能,也只好跪拜完毕之后匆忙将香龛和神佛委身于床底和衣橱,然后行色匆匆地替自己的骨肉奔波在生死之门的关口。
2.
我穿戴完毕追下楼的时候,她已经只身趟开了长长的一条,那身影遒劲地渐渐恍惚,在四下无人的冬夜,空落落的大街上,她是朝圣的母亲,这些流年岁月里,她也一直是菩萨的使者。
想来应该是真的感动了上苍,合百家之力助那个肉体已经饱受斑驳,皮囊已经历经拉扯的生命脱离了无常地狱,挣脱了阴司阎罗——大致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开始坚定地热衷了这样的奔走。
于我而言,以健全的姿态活到现在,从来都是觉得赚了。
对她来说,我要赚的还必须应该更久,更多。
全城上下,大大小小的各个角落里坐落着八九座庙,供奉着佛祖、菩萨、罗汉等各路神仙。
她不识字,佛经就念不来,同去烧香礼佛的善男信女在佛堂大殿的蒲团上跪成一排,每个人手里恭敬地捧着《金刚经》、《大悲咒》,只有她诚惶诚恐,傻乎乎地跪在别人后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我捧起经书合着寺庙里僧人的唱经和大钟的嗡鸣,以她能听清的节奏,在她耳边一句句地念给她听,我确信,即便不是对着佛祖和菩萨来诵读,他们也不会怪我。
除夕夜的寺庙,香火尤为旺盛,很多人会专门在衣服口袋里装着钱,以用来捐香火,表虔诚。她也不例外,大棉袄的口袋里塞满了硬币,拜完神灵就会抓一把撒在功德箱中。看看前面拿出“红票子”的施主,她不会攀比,也不会觉得羞愧,会憨笑着合十双手,道一声佛祖不会怪罪,知道咱家里并不富有。
退出律院,在门外的香坛和巨鼎前,她燃香焚烛,再拜四面八方。摇曳的烛火影印在她因跪拜而凌乱的额头,布满皱纹的额头。我不是个信徒,那一刻,我却有着饱满的虔诚。
3.
青葱的年华里,她像一枚手雷,随时都敢于为了捍卫自己的倔强和尊严去拔掉撞针,与这个世界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抗争。
当她做了母亲,铠甲未卸,软肋却已经悄然加诸于身。
手雷便不再是手雷,像是被缓释了压强包裹的火雷,它依旧会被灼心的烈火点燃引信,只是不再有任何事情让她敢于一下子将自己烧个干净。那火药嗤嗤地燃烧自己,它红红火火,试图以星星点点燎亮整个荒原。
八九座庙拜下来,给多少位神仙烧过香磕过头,我已经记不太清,整夜都在信仰和感恩的驱使中踉跄前行。我的两条腿趟在厚重的雪里,已经像灌了铅般酸胀沉重,她却依旧热气腾腾,在不夜的路灯下奋力前行。
关帝庙里,关二爷手握青龙偃月刀,美髯垂腹,炯目圆睁。
母亲强调,你在外面一个人打拼,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一定要我亲手燃香,亲手给关二爷多烧几锭元宝再多磕几个头,求他老人家保你出入平安,还让我谨记有情有义吃亏是福。
所有的佛堂寺庙里,我都感受到一种幻境般的肃杀和庄重,唯独到了这里,我才有了回到人间的轻松。或许因为关二爷曾是个有血有肉的神人,所以我跟母亲对话起来便也接了许多地气。
“妈,我又不是在外面混古惑仔,不用两肋插刀,您不用那么紧张行不行?”
她登时就变了脸色,一张脸涨得比关二爷还要红,忙跪在关公像前连连叩首,祈求原谅自己孩子不懂事的冒犯。
“呸呸呸,让你做你就做,废话咋恁多!有关二爷保佑你,妈才放得下心!”
这矮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是一种浑厚雄壮的执着。
我没见过英雄,若真的有,这个被唤作母亲的女人,当是这世间最最义薄云天的盖世英雄。
4.
华佗老祖在我们当地被奉为“医神”,拜老祖可保平安长寿。
华佗庙在除夕夜里并不是彻夜开放的。好在老城的主干道上,树立着一桩老祖慈眉善目的巨大雕塑。
这是我们母子俩除夕夜里的最后一站。
黄黄的灯火中,雕塑当街而立,背靠老街的城门楼,前面已经铺满前来上香的人留下的香灰和脚印,硕大的香炉里还有火星随着冬风忽暗忽明。
烤化了的雪堆旁边,母亲就地而拜,雪水溻湿了棉裤,香灰被冬风扫进了她的脖颈,她始终闭着眼在心里祈祷,默不作声。
我跪在旁边,仰望着寒风中的华佗老祖,心里默默念叨的只有“健康,长寿”——其实,一路拜下来,各路神佛面前我一直碎碎念念的也都是这四个字——“健康,长寿。”
她为儿孙祈求平安,健康,财富,机遇,多福……
一个个信念闷在心底里,掷地有声,我都听得清楚,可我要的不是金玉满屋,不是功名利禄,我要的是以后的再多一个再多一个的除夕夜里,你都能领着我跪拜这一位位神明。
你我相伴的这条路途中,你给我血肉,育我成人,教我达理,为我三拜九叩。只是回首来时路的每一步,都像你离开巷口时的背影,走得好孤独。
在这风雪飘起的凌晨神庙里,我不想再允许这孤独弥漫你左右,因为你我之间那个“等你老了,我给你当妈”的约定,永远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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