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 狐狸洞 (迷谷视角) 今晨,青丘谷中起了大雾,我如往常般将洞府上下打扫过后,左右无事,遂搬了把竹椅靠在洞口,喝着茶磕磕瓜子,顺带打会儿盹。 狐帝携帝后已云游多时,凤九也有好些年头未曾出现,白浅姑姑因当年飞升上神的劫,沉睡二百余年才苏醒,醒后却一直闭关不出。我呢,十几万岁的一个老树精了,独守着诺大的狐狸洞,终日冷冷清清,若非二叔与四叔偶尔还过来走动一下,我真要怀疑自己是否神仙做得久了,不知不觉的道行太深,任凭岁月匆匆,却数十年过得如一日似的,左右也没什么不同。 正胡乱想着,隐隐觉得不远处湖面起了波澜,因雾气未尽散,待要看仔细些,却见一道寒光闪过,紧接着,堪堪一道雷砸了下来,直把我吓了一大跳。惊雷响过后,眼前突然云消雾散,湖边悄然立着一个白衣身影,我没来由的眼眶一热,立刻跳起身来,顾不上装瓜子的碟子已然打翻,“姑姑...”,只喊了一声便不由自主的奔将过去。 “姑姑,您终于出关了......”本是冲口而出的话,说了一半竟哽住了,我只好腆着这张老脸定定的望着。 此刻姑姑手里拿的,正是万万年前由姑姑的师尊墨渊上神亲手炼制、再亲自交到姑姑手上的神兵利器,每回看见这玉清昆仑扇,我必是满心敬畏的。七万多年了,这神器几乎都被姑姑封存在青丘湖底,如何今天就召唤出来了呢? 容不得我多想,姑姑已经转过身来,她那好看得不像话的素净脸上,一双美目透出的眼神却凉凉的,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迷谷,依你看...我算是个好相与的神仙么?” 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思索,姑姑这话里究竟几个意思?许是见我没有立即回话,姑姑眉尖挑了一下,明明透着不耐烦,可那眉眼愣是叫人看得晃神。 “嗯,在迷谷看来,姑姑自然是好相与的。”我回过神来,赶忙说完这话,期待着她脸上神情能略表满意,不想事与愿违,姑姑的眉头又皱紧了些,“哦?果真如此?” 唔,我方才所言算不得扯谎,诚然许多万年以前,姑姑是被四叔带得有些荒唐,连狐帝狐后都没法子淡定,可自打偷偷送去昆仑虚学艺两万年,再回到这狐狸洞里,便跟换了个人似的,眼瞅着沉稳不少,特别是在狐狸洞当家以后,更是一副淡然的做派。姑姑行事一贯低调,平日里除闭关修炼外,只偶尔逛逛青丘处理些政事,即便是十里桃林,也去得极少,她素日里言语不多,我估摸着,约莫她心里的话,与炎华洞中的那位都悄悄说尽了。至于她算不算是个好相与的......大抵还是算的吧,至少许多年来一直和气又和顺,五万年前被小巴蛇少辛抢走未婚夫,惹得四海八荒的神仙乱嚼了好大一通舌根,也没见姑姑气恼,或是放上几句狠话,就连那年红狐狸凤九煮佛跳墙,把洞前的灵芝草拔得个精光,姑姑也未与她计较。 想到这里,我更加肯定的点头,“确实这样,姑姑是心地和善的神仙,虽然外头的各路神仙还不大晓得,可总归还是服气的。” 姑姑此时展开扇子,轻轻在挺直的鼻梁上碰了两下,缓缓说着,“难道你就没听说过,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吗?神仙若是太过和善,兴许老天爷便要来与你作梗了。” 说实话,我并不太理解姑姑话里的意思,但显然她老人家也不需要我明白,因为转头她便向狐狸洞走去,“你去煮茶吧,有些年头没喝,还挺想的。”白浅年少时虽是个鬼灵精怪的闯祸精,但也是个情趣高雅的神君。她每日去师父房间打扫,必会带上几支绽放的桃花枝,插瓶的手艺也是无师自通。每日晨起,她都会拿着罐子到莲池采露珠,给师尊烹茶吃。各种花草,但凡气味好的,她总是小心的采摘了,剥蕊去蒂晾干,与各种茶叶配着,冲泡好,便第一个奉给师尊品尝。
白浅在烹茶上是极为讲究的,烹茶的水不是荷花荷叶上的露珠,就是桃花或竹叶上的晨露,或者是桃花上的残雪。山泉和雨水她都是从来不用的,因为她觉得要久久的覆上了花叶的味道,烹出的茶才是最好的。就连包着茶叶花草的滤布也不是普通的棉麻,定要用青丘的琥月纱缝了装袋,因这琥月纱是由青丘独有的琥月蚕吐丝,再经七七四十九道工序织成,由于这琥月蚕极难饲养,产量极低,三百年也不过出产一尺,若要做件衣裳,没有万八千年是不行的。青丘也只有狐后才有资格穿,话说这琥月纱制的茶袋,入水丝滑,丝毫不会露出茶渣,却一丝也不会隐掉香气,即便每日换不同的茶、不同的花,却丝毫不会残留上一泡花茶的味道。每年中秋,她都会从新换一个新的茶袋。她烹茶的手艺可是一等一的好,能有此口福的也就只有她师父墨渊,墨渊不在这七万年她没再烹茶,折颜说想要再喝小五的茶,也只有等到墨渊醒来才机会享用了。
看着姑姑的袅袅背影,我又自顾自发了一会儿呆。 待煮好茶,送到姑姑跟前,她正在案前以手支额闭目养神,我瞧着她周身泛出的金色光泽,心想这回可好了,上神的仙元是十成十的,看来这趟闭关虽耗时几十年,效果却也是立竿见影。 “迷谷,小九呢?怎么看不见她?”姑姑边喝着茶边问。 “回姑姑,迷谷也好久没见着她了。”因怕姑姑着急,我忙讲得仔细些,“您前头吩咐过,如有要紧的事务,须先找找二叔,可这么些年下来,我统共就去了一回,倒是四叔来得勤些,那些不太着紧的事,他也帮着处理了。至于凤九,我只听四叔略有提过,说是眼下她正在天宫某处报恩,还闹了些风言风语传回二叔耳边,着实让他伤神动气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提到“报恩”二字,姑姑淡然的脸上微微变了色。 姑姑默了一瞬,忽然自言自语道,“报恩?但愿不是结仇......且不管她了。”她意兴阑珊站起来,吩咐我说,“你去桃林跑一趟,且告诉四哥,我已出关,过两天自会外出走走,权当是散心,活动活动筋骨。我这狐狸洞还有炎华洞,还请他继续替我照看一二。” 姑姑话一说完,便回自己寝洞歇息,留下我却有点发蒙,姑姑这是又要去哪儿?唉,罢了,依姑姑的性子,狐帝狐后尚且管不住,我一个看家的树精又能如何?我简单收拾一下,便赶着出门送信去了。
时值仲春三月,十里桃林夭夭桃花灿若云霞,惯于早起的优雅上神——折颜,正独自在花树下悠闲地品茗,远远瞥见迷谷身影后,他了然一笑,转头身后的竹楼吆喝一声,“真真啊,该起床了,都找上门来啦!”
迷谷见礼,两人静候片刻,听得吱呀一声,方见白真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不满的嘴里咕哝,“究竟是谁扰人清梦,迷谷?”见着人后,他才施施然披衣及鞋而出,神情透着慵懒,“怎么难不成又是哪处的小仙呈了状子到狐狸洞?”
“四叔!”迷谷行礼后,直至看着白真喝下一盏茶,才慢吞吞的说,“那倒不是,今天一早姑姑出关了……”
白真双眸瞬间亮了,“哦?小五出关了,她身体都好了吗?有没有说什么?他问的急切,连带折颜也不禁脸面露好奇之色。
迷谷说:“姑姑身体…看着还好,说了什么……哦,她先是问我来着,她究竟算不算是个好相与的神仙。”
“…?”白真与折颜面面相觑,只问了这个就没说点别的?迷谷侧头想了想,“噢,姑姑还问起凤九,我便顺带着提了一下她去报恩的事……”
“还有吗?”白真看着迷谷,“你来桃林是小五交代你什么事吗?”迷谷忽然一拍脑门,“对啊,姑姑让迷谷来告诉四叔,她过两天又要出门散心了。请四叔继续帮着照看一下狐狸洞和炎华洞。”
“出门……散心?”白真心想我这妹妹可真不让人省心~~~
三百年前,擎苍破出东皇钟时,她瞒着所有去人,孤身赶到若水将他重新封印回去,后来他们才晓得,原来下在东皇钟上的封印,过了七万年便会解除,其后的数年,失踪的小五渺无音讯,一家子人发了疯似的寻她,若非折颜推算出,她性命无忧,只怕爹娘早就急病了。
三百年前,白浅却莫名昏倒在十里桃林。还被伤的体无完肤,折颜救醒她以后,一脸忧急的追问:“这数年来,莫说你阿爹阿娘和几个哥哥,就连我也急的没法睡个安稳觉,你这眼睛,你这满身的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丫头苦笑道:“…怎么一回事?左右一场劫数罢了。折颜,有桃花醉没?”面对着闻讯而来的爹娘和哥哥们,她也只说,都……记不大清了。
初始众人还觉着,约莫是受伤,毁了她些微记忆,以后慢慢想起来便能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熟料她伤还没有全好,却嚷着要马上闭关清修,以便稳固飞升上神后的仙元,因刚飞升身上还有伤就沉睡了二百多年,醒过来又马上闭关爹娘拗不过她,只得眼睁睁看着她避进了炎华洞。据折颜对阿爹阿娘推测,小五这飞升的天劫,大概就是最苦最痛的情劫。都说情劫诛心,爹娘既痛心又无措,实在看不下去,不久便交代几个哥哥好生照应以后。仍旧去过云游四海的日子。
白真却一直放不下心中的惦念,这是他最疼爱的妹妹。他晓得白浅打小就是个不服输的性子,与人打架斗狠从没吃过亏的,可眼下这前所未有的狼狈形容,似乎是不知在哪里栽了个大跟头,她虽只字未提,但他这哥哥却执意一探究竟,估儿,他一直耐心等待着。
不知不觉间,白浅闭关了几十年,现下一出关却又不消停,又要急着外出散心,他这妹妹到底闹哪一出?
折颜眼见的白真脸上神色郁郁,心里也颇不是滋味,说到底,白真白浅自小便在他的桃林厮混长大,不仅兄妹俩感情深厚,他自己对白浅也如亲人一样亲厚亦父亦友。“迷谷,你先回去吧,切记把小五看好,可别再让她又悄悄的溜了,我与真真随后就来。”
迷谷看白真没出言反驳,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回头说,“对了,姑姑方才还将她的扇子自湖底召出,迷谷有些不放心,四叔,姑姑她……”
“怎么现在才说!”白真气急的打断他,话音刚落他便化烟而去,留下迷谷不知所措的挠头,“上……上神,是迷谷说错什么了吗?”
“诶,他也不是真的怪你,只是你家姑姑仙途坎坷,叫人好生感叹啊!”折颜起身拂去身上的花瓣,“走吧,随我去后山挖两坛好酒,他们兄妹多年不见,今日小聚一下,又怎能少得了好酒呢?”
恍恍惚惚间,我又做了同样的梦,梦回七万多年前的若水之滨,彼时天河汹涌,赤焰焚空,墨渊将鬼君擎苍锁进东皇钟里,自己修为散尽,魂飞魄散。我赤红着双目,一身盔甲凌乱,手里握紧玉清昆仑扇,嘶哑了嗓子怒吼,誓要翼族的三万残兵一同陪葬……当胸口闷痛着醒来,才惊觉自己正身处狐狸洞的榻上,不远处“嘀嗒嘀嗒”的声响,却是洞顶的水珠在不紧不慢的滴落。 师父墨渊,是创世父神的嫡子,也是世间掌乐司战的上神,我从不相信有一天他竟会死去,便是如今,偶有梦回,仍觉不信。当年我拼死保下他的仙身,带回青丘放在炎华洞内,每日一碗心头血养着,总觉得他有一天会再醒来,再轻轻唤我一声小十七。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我等过了七万年的绵长岁月,他仍是躺在炎华洞中。 初始我等得颇为心焦,就想着哪天要梦见了墨渊,必定记得问问,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可往后的漫漫岁月,能梦到他的次数却不多,而每回总是等到梦醒了,才记起来这个问题还没逮着机会出口,时日一长,这份心思也就淡了,左右我就守在青丘等着,即便最后没能等回他,死后总归是在一处的。 墨渊说过,下在东皇钟上的封印,约莫七万年便会解封,我独自去加固封印,并非心里装着什么苍生大义,只是师父用命换来的四海升平,我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丧心病狂的擎苍旦夕便毁了,更何况,师父还在我的焱华洞中躺着,他却想着好端端破钟而出,凭什么? 可叹我即使藏在青丘几万年不出,终归也还是只不济的狐狸,我与擎苍大战一场,虽勉力将他重创并锁回钟里,可自己也讨不到半分便宜,被他万分诡谲的封印困住,敛了容貌仙气,失去记忆法力,沦落成一个极潦倒的凡人,丢弃至东荒俊疾山,浑浑噩噩的度日,也不晓得过去了多少年月,直至遇见了天族太子夜华。 那时候,我仅仅出于本能对受伤的他施以援手,并没指望什么回报,更没有爱上他,只是常年生活在碧林深山之中,一个人感到十分寂寞。可是夜华却执着于报恩,我便随口说出以身相许的话语,可叫人吃惊的是,他竟一口应承,我想不出这飞来的缘分该如何推拒,便与他对着东荒大泽拜了天地发了誓言。 俊疾山上,二人相伴的日子清净单纯,我那时以为,自此岁月静好,可以相依相守一辈子,后来才晓得,彼时不过是风月中的一场计谋,自己稀里糊涂投身进去,莫名被带上九重天宫,又因夜华他尊贵的身份,我唯有忍受轻视冷落和森严规矩,企望以粉饰太平来博取一点卑微的爱怜,结果却逃不出自欺欺人,被诓去了眼睛,换来心伤至死,最后还赔上了一条性命。九重天上的诛仙台,神仙跳下会修行全无、走火入魔,凡人跳下会灰飞烟灭、身死魂销。但诛仙台下的磅礴戾气却劈开了擎苍在其额间施下的封印,也算擎苍那封印救了我,我并未伤的太重。恢复原本容貌,美貌与记忆恢复后,前尘往事接踵而至,我脑子在一片混沌中清明,忍着戾气灼伤仙身的苦楚,我暗暗告诫自己:这须臾几年的爱恨恩怨是自己飞升为上神时不得不经历的一场天劫而已,那份邂逅的爱情是老天爷开的莫大玩笑!而九尾狐白浅,虽是天生的神女,有时候,也当真是白瞎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当我在桃林被折颜救醒时,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夜华在一揽芳华里,脸色沉痛说的那一句~“素素,因果轮回,欠了别人的债,是一定要还的。” 及至面对着挚爱自己的家人亲朋,我对自己屈辱的伤情过往难以启齿,又忍受不了他们目光中的探询与疼惜,只想着早早闭关,躲在师尊墨渊身旁,如同七万年前遭离镜玄女背叛、情伤不已那次,也是在墨渊的庇护和陪伴下,才得以慢慢痊愈。 那时为了开解终日抑郁的我,墨渊特意接下了冬神玄冥的法会帖子, 玄冥上神深居北荒,独辖天北一万二千里的地界,墨渊只言道,法会例行的讲经布道虽则甚无趣,但玄冥住的那座山还可以攀爬攀爬,吩咐我收拾好了与他同去。尤记得北荒七七四十九日,我大多时候很逍遥,经常溜出去了漫山遍野晃荡。轮到师父上莲台,便混迹在法会的神仙堆里磕瓜子打瞌睡。法会结束,师父便带我赶往灵宝天尊的上清境他在天泉里疗伤。如此放浪形骸近两月,我便渐渐将离镜之事抛于脑后,只偶尔夜深人静时梦魇一两回。 细想起来,墨渊对我的好,便是爹娘兄长也比不了,我此生最伤最深的痛,应是当年若水河畔,目睹了墨渊魂飞魄散,幸而他还在我身边,我尚能在他跟前痛痛快快哭上几场,即便他还不能对我温暖的笑一笑,或是说上几句体己的话,我都觉得心安,就算此刻天崩地裂,也心无所惧!既如此,区区一场情劫倒也不算什么,左右不过一趟儿女私情还是天劫怎会看不破。这几十来年,我耐着性子闭关修行,却寂寞清寒,倒也进益甚快,直至不久前,脑中蓦然闪过夜华的那张脸,胸口也不见多少激荡,我便知道,这场天劫算是有惊无险的趟过去了…… 我仍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陷入了对往事的无尽感慨之中,忽觉得一股强劲的仙泽弥漫袭来,这气泽却是再熟悉不过了,那便是对我甚为着紧的亲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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