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毛不拔》
春秋战国是中国思想界最光辉的时代。两千多年以来，只有民国时期差强可比，可民国时事艰危，知识界忙于寻求救急良药，且历史过短，终未能像春秋战国时代那样涌现出诸多开宗立派的宗师级人物。先秦诸子的思想即使在今天依然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遗憾的是他们中许多人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被忽略了，古来圣贤皆寂寞，行高于世，自然曲高和寡。而杨朱的思想在先秦诸子中应该是比较贴近现实的，它本应更容易被世人所理解和接受。《孟子.滕文公》中有“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可见当时杨朱之说的影响之大。但他被刻意边缘化了。
孟子是这样评价杨、墨的：“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或许这只是孟子为了推广自身学说而故意贬毁杨、墨。他对杨、墨的指责确实有问题。且不说墨子的兼爱并不是无父，只是以天下父母为父母；当然陈义过高，不切实际。对杨朱的无君既是禽兽的指责已被时间所证明是错误的。今天，我们都知道君主并不是必须的，现在有的国家依然有国王或皇帝，不过多是形式上的存在。这个世界本不需要皇帝，也不再需要皇帝。
杨朱的思想主要被记录在《列子》中，《列子》被称为《清虚经》，虽然与老子《道德经》、庄子《南华经》并称为道家三经之一，其成书却一直存疑，但《列子.杨朱》自汉至近代考证皆属杨朱，未离杨朱思想之原旨。而且书籍和其他物品有所不同，书籍的价值来源于思想本身。这并不是说考据之学不重要，但著书立说的人本意决不是为了让后人用来考据之用，而是希望自己的思想能对后人有所裨益。让我们重温那一段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对话，或许对我们的这个时代仍有启发。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伯成子高这个人在《庄子.天地》中有记载：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伯成子高在大禹时代就辞去诸侯，自己种地去了。这个人物不是重点，杨朱只是说过去有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呢？拔一根汗毛有利天下，他也不干；把全天下用来奉养他一个人，他也不要。人人都不损一根汗毛，人人不去有利天下，这样就会天下大治。事情有这么简单吗？人人一毛不拔就可以了？他的一个叫禽子的学生问杨朱：“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朱回答他：“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禽子问他的老师：如果拔先生一根汗毛就可以拯救这个世界，你做不做？杨朱说：一根汗毛救不了这个世界。禽子又追问：“假如能，你做不做？”禽子这个学生悟性应该不是太高，杨朱说的是理，他问的是事。至于他追问：假如能，你做不做。更是一个无用的问题，因为答案没有意义。我看过一个节目，主持人问几个嘉宾，假如能用你的全部财富换你年轻几十岁，你换不换。有的说换，有的说不换。其实，所有人的答案都基于他们知道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如果真的能换，他们的选择可能和他们的回答完全不同。所以禽子的这一问，杨朱根本没理他。
禽子出去就把先生的这段话和孟孙阳说了。孟孙阳可能不是杨朱严格意义上的学生，杨朱对于他大概亦师亦友。孟孙阳说：“子不达夫子之心。”你没有明白先生的意思。我问你：如果让你的皮肤破一点皮，然后给你万金，很多钱，你干不干？禽子说：行呀。孟孙阳接着问：断你一个胳膊或一条腿，然后给你一个诸侯国，你干不干？禽子想了一会，没吭声。如果他说也行，估计孟孙阳就会问：把全天下都给你，但要你的命，你干不干？所以禽子没回答。孟孙阳说：一毛比肌肤要微小，肌肤比一条胳膊或腿要微小；“然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就是说一毛或许只是身体的万分之一，但正是许多一毛一点一点积聚成我们的身体，为什么要轻视它呢？禽子说：我回答不了你，但是要是用你的话问老子和关尹，他们会认为你说的对；要是用我的话问大禹和墨子，他们会认为我说的对。
他俩究竟谁说的对呢？很多思想或是道理不能以简单的对或错来评价。我们今天还在探讨这些，是因为它仍然有现实意义，所谓“善言天者，必验于人；善言古者，必验于今。”孟孙阳只是部分理解了杨朱，如果把他和禽子的对话说给杨朱听，杨朱可能会说：子亦不达我之心。那杨朱的这段话真正的意义何在呢？“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别人给我，我都不要，这种人当然更不会去拔别人的毛，这只是关乎个人的道德操守，没有普遍性。重要的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之。”杨朱要的就是让“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之”成为一种共识。这样才能让它成为一种人人拥有的权利，无论是在法律层面上还是在道德层面上。也就是说：不论你的动机有多么高尚，理由有多么堂皇，我都有权利“一毛不拔”。用现代的话说出来就是：个人生命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一定有人会说：那如果人人都能拔毛以利天下不是更好。你通常都会有“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权利，可庄子说过：“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人性本来就是利己的。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几千年的时间，所有试图通过改善人性的办法来改善这个世界的努力都失败了，或者说：都没有成功。鲁迅先生对历史的评价最为直接深刻，两个字：吃人。而吃人的人都是满口仁义道德，且都是从一根汗毛开始的。一开始就张开血盆大口，谁让你吃呀？正所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人人可以成为尧舜不等于人人会成为尧舜。比起尧舜，我们更需要的是使人想成为桀纣而不能。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条鹿是什么，它就是可以拔其他人的毛的权利。如果人们能够有“一毛不拔”的权利。大家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拔你的毛，你也不能拔我的毛。即所谓“藏天下于天下”。既无其鹿，何谈得之，何谈失之。
现在可能很容易理解为什么杨朱被刻意的边缘化了，他的思想对于统治阶级的权力是极大的制约。可他的思想真的只是保护被统治阶级利益的吗？不是！他的思想是保护每一个人。穷人的房子，风能进，雨能进，国王的军队不能进。富人的房子，风不能进，雨不能进，穷人也不能进。如果我的并不真的是我的，你的也就并不真的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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