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的饭局

我有时候会组些"奇怪的饭局"。倒不见得非吃几口正经饭，只是找一些职业特征相对明显的人，凑到一起唠嗑撕逼。听他们在不同三观下对同一问题进行激烈地讨论，没什么比这更有趣了。

盛夏七月，燥热无风，尘埃也烤得抬不起头来。

无聊的日子里，我约上四位朋友到我常去的咖啡馆里消夏。我提前到场置好冷饮点心，等他们从烈日的烘烤下逃离，再匆忙躲进这间不大的空调玻璃房。刚进屋时，他们几个蔫儿得不行，等灌口冰料，精气神儿全都蹿回来了。

"今儿可算给我热毁了，什么天儿啊！大棚扣菜似的！"

"咋，最近没开荤吗？哈哈。"

说话呛人的这位，是个歌手，音域奇广，偶尔玩玩作曲，青春期严重自卑，成年后严重自大，身材微胖，带只眼镜，经常大笑，却说不上真诚。大棚扣菜的那位，无业，说他职业特征明显，主要还是因为他整天满脑子装得都是时空和道德的问题，他大多数时间里，活得像个和尚，我们也喜欢叫他和尚，只是偶尔会放下脸皮，当个淫僧。

"你俩怎么总是一见面就掐呢，大热天的一块儿舒舒服服说会儿话多好？"

画家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副莫名其妙的笑容。大家都看出来这俩人明显只是开玩笑，却被他强行当了回和事佬。画家对道德的要求颇高，凡事喜欢上纲上线，不批判两句，总感觉缺点儿意思。不过这人算是兢兢业业，产量丰富，他也以此为傲。我听行内人讲，他的作品俗气太重，功力一般，销量并不太好。我不懂美术这行，也没他面评价过什么。

"可不是嘛，这点儿小事儿有啥好掐的。哥儿几个好久没见，今天咱可得好好唠唠。听说你最近又画了几副好作品，真不错啊兄弟，卖得好吗？"

回应画家的这位，是个练家子，姑且叫他武术家吧。打小习武，业余爱好读书。我们五个人中，属他身材最硬实、最阔气。单薄的跨栏背心下，藏不住暴起的肌肉，饱满地像要炸裂开一般。壮实的身材给了他非凡的自信，连歌手在他面前也自认低人一等。读书的习惯让他脑子更加灵活，再配上他那雄壮的嗓门，没人说得过他。有时候我甚至担心，在大家共同讨论的场合里，叫他来会不会影响讨论气氛，毕竟没人总想听别人说话。他用这种方式回应画家，看似是关心，实际问了画家没法回答的问题，再顺势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真可谓一言诛心。

我看画家笑容有点僵住，随口接了句"看你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我是真开心。"我这么说着，想把话题引会正轨，武术家问我道：

"咋了作家，最近写什么东西了吗？"

"别叫我这个，只是偶尔随便写写，又不是当成职业的。"

"唉，话不能这么说。写作习惯得慢慢养成，笔不能停。比方说，你不喜欢看中国近代史，那哪儿行啊，用来写作的知识储备需要无差别积累，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你要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了。"

"没事，你说得对，我试着看吧。既然你说到知识储备，那我们今天就聊聊关于知识储备的话题吧，你们几个怎么看待所谓知识储备呢？"

这句话转得有些生硬，但我从不为此担心，有武术家在，话题不会凉。

"嗯…我认为这个话题没有讨论的意义。"歌手是个实干派，对于讨论无法短期马上应用到实际的话题，他没有什么兴趣。画家看了看大家，坐正身体，开始他的发言。

"那我先说吧。我认为知识储备就是就是对于以后可能用到的知识的积累吧。储备就是存储，未雨绸缪的意思，免得书到用时方恨少。对于我来说，用心观察并积累身边的素材，能用到以后创作中的，就算是一种知识储备。"

"就是这么回事啊，这有啥讨论的？"歌手搭腔道。

画家言简意赅，十分朴实。在大多数人眼中，这无疑是没有丝毫破绽的标准答案，当然也博得了歌手的肯定。和尚转了转眼睛，清了下嗓子，大家笑了笑，把目光转移到和尚身上。

"我认为，在搞明白这个话题之前，我们需要先搞清楚一个概念。"

我们没有打断他的意思。

"嗯，这个概念就是，话题里提到的‘知识’，应该怎么定义？在我看来，知识的范畴是相当宽泛的。咱先不理会百度里对知识的定义，那玩意儿没用。知识就是人类经验的总和，是对以往经验的总结。知识包含很多，无论是否能应用到实际生活中，只要是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律，我认为都是知识。"

他顿了一下。

"从另一个层面讲，能帮助你认识并了解这个世界，也算是一种实际应用。我不觉得应该以功利主义为主，功利主义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它无法成为人生的全部，更不能作为衡量信息是否能够成为知识的标准。"

和尚这段话说完，我心头紧绷的弦才算松下来。今天拯救这个话题的，并不是武术家，而是和尚。和尚的发言仿佛是想站在比画家更高的层面审视这个问题，无从得知的是，我不清楚和尚是否希望通过这种方法获取喝彩和认同。讨论开始精彩起来，我期待着武术家的发言。毕竟和尚站得层面已经相当高，再高一层的话，我暂时想象不到那是什么。

"呦？哥几个真让我刮目相看啊，说得都非常好！嗯，我是这么想的，但不一定对啊，哥几个想听听吗？"

大家早厌倦了武术家这种吊人胃口的老把戏。

“说吧，洗耳恭听。”我接话道。

“行，那我说说。知识储备这件事，我不敢说自己对它的认知有多全面，但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一直在做‘储备’这件事。哥几个都知道我爱看书，比作家爱看。首先，读书能够帮助一个人建立正确的知识框架，大框架建成，才能将读到的零碎知识梳理清楚。其次，读书是提高一个人见识的方法之一，哥几个知道，一个人没有见识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这点没问题吧？”

"嗯嗯，说得有道理，你接着说。"我们应和道。在座的除了歌手，都有读书的习惯，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大家有基本的共识。

"嗯，这是毋庸置疑的。另外，读书可以陶冶一个人的情操。一个人，有了见识，道德品质自然会有提升…"

"我不觉得光凭读书就可以提升一个人的道德水平…"和尚插话道。

"是是是，兄弟你得听我说完啊！"武术家嗓门突然提高了几度。和尚点头，不再说话，转而一脸诚恳地看着他。武术家满意地耸了耸肩膀，继续刚才的话题。

"光凭读书，确实不能提升一个人的道德水平，生活实践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和尚，你书读得也不少，这点非常好。兄弟建议你，就是个人建议啊，多点生活实践，多点积累，收获会更大。"

乍一听，这话没毛病，尽心之言，发自肺腑。但稍微一琢磨，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我便说道：

“咋聊起读书和道德水平来了，跑题了啊，咱的话题是知识储备，不说这些。大武术家，你对知识储备这个话题，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不不不，没跑题，读书只是进行知识储备的一种方法，当然，接下来聊的是实践。哥几个都知道，我有健身的习惯…"

武术家说了很久，没有人打断。可能天气太热，阳光也从树荫的缝隙里钻进玻璃房来，给大家染上一副疲态。歌手无聊地抖着腿玩手机，哼着小曲儿，时不时抬头看大家一眼;画家一直盯着武术家看，几次话到嘴边却找不到合适的插话机会;和尚用双手撑着下巴，眼神倦怠地发起呆;我翘起二郎腿琢磨着，为什么这种翘腿姿势被称为二郎腿;武术家一边用随身携带的毛巾擦拭从额头滴落的大把汗水，一边招呼着:

"精神点儿啊，哥几个咋蔫儿了呢？是不是听我说听烦了？行了行了，我也不唠叨了。今天这局是你组的，作家，你来总结下吧。"说罢不再作声。

听到这句，大家多少恢复了点精神气，但总归已经疲了。我没再唠叨什么，看了看西下的日头，顺嘴来了句:

"不早了，散了吧，活着就是知识储备，别都颓死在这。"

大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大到把我震醒。

自从有了抑郁的毛病，我常和自己聊天，时不时也愿意多"叫"几个人，组个自认有趣又病态的局。这种局组起来累，却陪我度过很多时光。甚至我愈发觉得，这种局，有层次，有意思。有日子没跟身边的朋友好好聚了，想必真聚，我也聊不出什么吧。

毕竟，我自己就是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