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婆婆病了,幺爸说得回去看看,我说我也要回去看看。
幺爸自己开车还算方便,但因为堵车和其它原因,我们早上八点出门还是等到下午一点才到家。傻三哥那时还在往县道上跑,一身尘土,像个流落乡间的野人,幺爸停车将他载回家。
车停在老地方,厨房的外面。大门关着,厨房的门也关着,我叫了两声没应答。幺爸去开大门,我顺手打开厨房门,厨房空空荡荡,此时大门也已打开。两个佝偻的身影,爷爷坐着,婆婆站着,都弯着90℃的腰,都在拿一只方木凳上显得有些老化的半透明塑料袋里的廉价饼干吃。爷爷右手上还有半截,左手慢吞吞地抹干枯嘴沿上的渣儿。婆婆双手正往嘴里塞,饼干屑儿掉得一溜的迅捷。
显然是被我们的突如其来搅慌了神,心里是高兴但又似乎竟过意不去的样子,赶紧嘴上又慢腾腾地叫我们也拿也吃。婆婆说话都没力气。幺爸问怎么不做饭,我俩异口同声地带着责备与不忍的语气问到“吃这饼干就能过一顿了?”。爷爷帮着解释到,“走路都没力气哪里还去做饭哟,我们就吃点饼干”,末了还补上一句“本身也没饿”。活像两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笨拙,但是事实。
后来我才明白,这事实竟有些残酷。
幺爸当即决定要带婆婆去县医院看看,然后我也立马去翻了一件旧外套,我生火,幺爸洗锅,准备最快的食物――下面条,这时冬天的厨房才有了些烟火气。幺爸迅速抓烂一颗白菜在盆里泡着,他说这水怎么比城市自来水冷太多,冻到骨头疼,我烧着火,但我理解。我更理解每年冬天冻在婆婆手上的那种冷痛,曾经十几年的留守儿童生活,使我此时感同身受。爷爷又叫婆婆去提来一塑料袋子酥肉,叫我们都丢下去煮着吃了。我心里明白,这可是他俩晚餐的宝贝,用几块酥肉做的面条就是十分地令他们有滋有味儿了,他这是在款待他的儿子和孙子呀。
面条很快煮好,我们叫上还没吃饭的三哥,爷爷很生气地严厉教育了这个傻孙子,像这样已经教育了三十年了。幺爸和我紧接着打圆场,三哥又省掉了一顿做胡饭吃胡饭的次次都新鲜的经历。
我们接连端上碗吃,我先是走到门前塘边上像一个老农民似的蹲着就吃,可是山野的风不饶人,就是那风也冻得钻骨。我又转身进了屋,五个人就算围坐一桌。三下五除二地吃掉面条,我叫上三哥去到他们那边帮我摘橘子,这是重要任务,虽然很不好摘,但我花了不到半小时就摘下大半口袋,三哥负责一旁帮我装。他也有些感冒,我开他玩笑都不太笑了,音量也减了许多,冬天的山野真是只剩下那撞都撞不开的寂寞难耐。
我催着三哥急匆匆赶过去,婆婆把证件已经备好,我和幺爸立即带着婆婆赶去铜梁县城,到医院已是下午三点。
幺爸去挂号,我问住一个导医,说了婆婆的病情,叫挂呼吸内科。挂了号就去诊室,婆婆浑身无力走路困难,只能我和幺爸扶着慢慢走,一路上我问了两个医生后才到达地点。然后就是等待,漫长的等待,我和幺爸接连睡觉。中途醒来听婆婆冷得说两只脚杆都木了,我才赶忙去医院的生活超市买来两片暖宝宝,和幺爸一起给她穿得紧实的裤腿贴上。终于等到四点半,听到了婆婆的名字。进去的时候里面还有许多人,有后面的进来焦虑地等待着自己姓名的,也有刚刚看完但心里还有疑问焦急询问的,也有拿着一系列最终检查结果来等待着这像是最后的判决的。
婆婆坐在凳子上,主任医生是个中年妇女,带着口罩,另外两个辅助医生也带着口罩,进来这里面的大多数都带着口罩,因为这是呼吸内科。她先是询问病情,接着叫婆婆脱开臃肿而又紧实的棉大衣,幺爸和婆婆的四只手就慌乱地解扣子。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跳,又叫看婆婆的脚是否肿。诊断为严重,需要立即住院治疗,医生口吻严肃,令幺爸和我不可抗拒,又一时被噎住似的,我和幺爸大概同时瞬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婆婆立时嘟哝起来,声音病弱,可态度坚决。“哎 呀,我 只 是 感 冒 了,医 生 你 给 我 开 点 药 我 回 去 休 息 几 天 就 好 了,我 知 道 的。家 里 面 还 有 个 九 十 岁 的 老 头 儿 捞 不 到 吃,我 只 是 感 冒,以 前 都 是 吃 几 道 药 就 好 了呀。”
在我听到婆婆嘴里说出来家里这个词儿时,我第一反应是她想着家里前几天爸爸和二爸接连回去然后给她买的药,却没想到是她心中的“糟老头子”。
是呀,家里面那个前不久整整九十岁的老头子,自从2012年摔了一跤之后再也自己做不了饭吃。但婆婆个儿虽小,这几年却一直健健康康,有点小感冒,吃点药也三五天就好了。这次一个星期了,还越来越严重,连前两天最小的孙子结婚都没来,这也使得我决定要回家看看。
自我初中毕业,婆婆爷爷两人可说是相依为命,算到今,整八年有余。爷爷未摔跤前两人互相依靠,2012年以后,变成了爷爷一直依靠婆婆,除了吃饭大小便之外,都是婆婆顶着。中途爷爷又病过几次,就在昨年还在这个医院手术住院一个星期。如今婆婆一住院,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八十四岁的老太婆又为自己的儿女们撑了八九年的半边天。那她这次真要倒下了,情况立时比之前严峻了几倍,现实摆在面前,爷爷在家里要人照顾,婆婆在医院也要人照顾。
大概医生听到这岁数也还是心软了一下,礼貌性地问了婆婆的年纪,婆婆说八十四岁了。幺爸赶紧补充到,“今晚确实不行,我们还要连夜赶回重庆”。他心中一直想着我的事。医生又提出来另一个原因,“就算现在给你检查,你今天也拿不到结果了”,再问一遍是否拒绝住院,婆婆拒绝。我和幺爸都不敢吭声,我们都知道今晚除非我们不回重庆,不然这院怎么也住不了。
医生说到,“那也不检查了?就只是开药?那你这不就白来了吗?”幺爸和我一致回应检查要做。我立马就向幺爸提议要不我就留下,幺爸不同意;我又想起来小妹,建议今晚送婆婆去小妹那里,等着明天拿结果再决定是否住院。幺爸提醒,小妹之前打电话给婆婆说她在高楼的,不在县城。医生也不耐烦了,说“我给你们开个急诊,你们赶紧去先做CT,也许还拿得到结果”。我们来不及再想了,拿了几串单子就去缴费。
这下才体会到另一种感觉,医院太大,就算到处都是标识对我们来说依然像是走迷宫,更何况我们着急,整得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只好见白大褂的就问。
一共四项,从负一楼到三楼依次检查。去负一楼照CT最急,我们从三楼经电梯下到负一楼,要走一段车库,因为赶时间幺爸背起婆婆就跑,结果背到CT室婆婆比自己走路还更累,出着大气,又咳嗽。因为是急诊我们等了两分钟就开始检查,婆婆衣服太厚,要脱掉两件,急急忙忙和幺爸手忙脚乱地脱衣服,然后扶到CT床上躺下。我们出去两分钟后就好了,连忙又进去把婆婆扶下来。当她的头从CT机出来时,婆婆两只枯瘦如柴的手捧着自己的头,除了那一只眼珠在眼眶的深窝里还反着光外,我几乎看见的就是一个骷髅。我的心惊了一跳,霎时闪出个念头,婆婆怕是受到了惊吓,我立马用两只手去扶她的头,当我的手触到她的后脑勺时她才开始动起来,还好,真是还好。
穿好衣服得去一楼,幺爸又背着婆婆上自动扶梯。一楼是心电图,在那里一位医生看见幺爸背着婆婆才提醒我们可以去租个轮椅。我问了两句,转身就飞奔出去,东问西问,终于找到轮椅租还点,要500现金押金。刚才缴费给了幺爸1000,身上只剩200,心里瞬间凉凉,人家又说不然就拿上身份证一起抵押,我咯噔一下以为彻底完爆,然后像短暂短路之后的联通一样,才想起身份证在钱包里,钱包我就带在身上。终于身无分文(现金),推着个轮椅就跑。
心电图已好,二楼是血常规,指头扎一针取点血,15分钟后拿结果,但找这地方找了一阵子。其间路过重症监护区,所有病床上全是线管,好像无数的肠子,又好像鬼怪的胡子,吊着奄奄一息的病人的命。如果说真的有地狱,我以为此处大概也相差无几了,真的让人窒息,我不禁心生几分恐惧,好在还有一些家属,身边准备着一些饭菜,看着温暖。
最后一个心肺检查是3楼。幺爸推着婆婆,我到处问,还问到了之前的主任医生那里,结果得知就在我们进此诊室门口的右边到底。话说“说曹操,曹操到”,这次在我们竟变成了“说曹操,曹操走”。我们刚一走进去,那位女医生正在洗手,白大褂已经褪去,嘴里念叨着“不行了不行了”,咄咄地让我们走。我们推进去,她也是形色匆匆解释到“我要去考试,这个检查要20几分钟,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们只有明天再来。再过两分钟我连打卡都不行了。”我们搞不清楚究竟她要考什么,在她说话期间婆婆又哀求着提起家里九十岁的爷爷,令医生慌乱地想起另外一个来代替,可是突又想起别人也要考试。我们也无奈了,只好我们理解了她,她是医生,但也是一个凡人。
拿着三张检查结果再进诊室,外面没候诊的人了,诊室里却挤满了人,都在等着看结果。一个初中男生某项指标超标近两万(标准的两倍),肺部感染严重,必须住院治疗。因为半个月换了六个药店,耽搁成这样,那位中年母亲听到这个结果一脸茫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出去打电话。又有一个年轻男子,CT结果无异样,医生反复说没问题,叫他静养,也不开药。可是男子几次捂住左胸,几次欲要再问,久久不愿离去。还有一个七十岁的婆婆,拿着几个医院的诊断结果几大张纸,像个孩子似的把这个三四十岁的医生当做母亲倾诉。重复了再重复地说着周身种种的不适。这时候我看出来这个医生的素养,只能反复解释到“婆婆,我只负责呼吸内科,你其它的病只能其它的专科医生看。还有,根据最后这一张检查单子,你不是白血病,之前的可能是一时病毒感染,虽然有一项偏低,但也都还好。”她和儿子一起离开时专门要了医生的准确楼号和诊室号,她走得开开心心的,虽然带着厚厚的口罩,我也从她额头以及声音里判断了出来。
终于我们扶婆婆上了诊断椅,三张检查结果上都是病,CT那一张的十几条病状,我都已经看过。最后的判决还是住院,我起了几次心说就算不住院今晚我也不回重庆了,但微信上电话上,都是关于在幺爸家里的那个人,他们好不容易留住别人,一直要等我回去见面。最终在婆婆的坚持拒绝下,我替婆婆签了字,我们得以只开药。拿着缴费单交不到费,我又跑回诊室问了那个主任医生。药费只有149.5元。而近800元的检查费当中还有一项190的心肺检查未做,我们来不及去询问是否可以退钱,就像逃命似的离开了医院。那时已经晚上七点,城市的光照上天空的云层又反射回来部分,我给幺爸开玩笑说“天又亮了”。
一路飞奔,我暗中流泪,不到40分钟我们就回到老家。二爸下午已经从他的岳母家回来,我们问二爸煮饭了没,二爸说爷爷不吃已经上床去睡了,就没生火。紧接着二爸生火,幺爸又下面条,我负责给婆婆一一讲解药的吃法。婆婆只认识数字,其它概不认识。我只能给她比盒子大小,给她写数字。我只能尽量多地重复给婆婆看给她说,但问她记住了没时,她一脸茫然地点头。我心里一百个知道,明天早上她就不知道怎么吃药了。
我给幺爸说我不回去了,你和二爸回去,我还有两天假。幺爸摇头,这是你的大事,不能耽搁你。我知道幺爸心里的苦,二爸过两天也要回新疆,机票早就定好。他也只能叫二爸和我们一起走,说明天他再开车回来看婆婆。爷爷在床上听说我们要走,不断要想起来叫我们明天再走,嘴里命令着婆婆,叫明天早上把肉煮着吃了再走,说就在那桶里面,我知道肯定是他早就叫二爸拿出来放在桶里解着冻的。我理解,都理解,对于我们来说肉早已经平淡如同米饭,但对于一个九十岁的已经连基本行动都费劲的老人来说,这是他心中的礼数和爱,这更是体现他自己作为一个男人和父亲的尊严。在爷爷的这种挽留下我曾经每一次都不敢造次,这次我只能心中咽泪焖苦,我哪里好意思说是为了一个不确定的非常长远的未来。
我给爷爷说走了,理由是有事。“走嘛走嘛,随便你,随便你”。爷爷生气了,倒下去的时候眼里有着无限的失落,好像太阳下山前的那一秒,令万物都失落又动容。二爸就说“我就不走了,不走了嘛,妈都病成这样了,我还是过两天再走,看她这两天有什么好转没,没什么好转你们还得回来”。心中的软,这时在一个六十几岁的儿子心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却又凄清不堪。而我们得走,我们的心此时必须比金石还硬。
八点十三分出发,九点三十五分到达幺爸家。准备了一上午的套路和开场白全都散落在冬天的冰雨里,匆匆摘下的橘子也在她匆匆离去之时忘记。我心情低落,想一个人喝酒,我茫然地走了一圈,最终害怕家里担心,只好悻悻回去。连续五个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难得在第六个晚上一觉睡了5个小时。生死之间大概也只有在这五个小时内才显得是安安静静、不争不斗、各自安好。
后续
第二天中午11点打电话回去,二爸说婆婆躺在床上下不来了。晚上又得知婆婆被小妹送到铜梁,幺爸下班后立刻又回铜梁了。准备晚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厨房想了很多关于生死的事,对于死每个人天生恐惧,但我相信只有爱才是恐惧的天敌,而责任是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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