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念春秋

           

    “可记得你涉水来问我的名字”，《春日迟》中此句甚得我心。

    “ 涉水”二字，意蕴太浓，联想太远，又多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然而朦胧中又令人心神往之，且念起时亦多有书中意象涌出。       

      先秦诗歌中有一首《氓》，其中“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乘彼垝垣，以望复关”等，细细琢磨总是别有一番韵味，与水有关，也更因一念及便是当时春秋。

      纵横五千年，吾又独爱春秋。春秋时风雨飘摇，有游士如龙纵横捭阖，有将军如虎扬鞭催马，有诸侯如蛟潜渊沉卧。在诸子璀璨如天上星河的时代，又有满身尘土的贩夫走卒在呼喊。

        春秋之役早已被后人盖棺论定为不义战，各为其主，各为其利，各为其名，各为其家。便是张仪廉颇等人后也是为他国效力，我为后世学生，隔两千年之久，自无可从史书里简单的几句记载而论断上古先人。

      人有不同，心境不同，喜好不同，眼界不同，学识不同，怀抱不同，虽然春秋为已逝定格之事，但看待春秋亦是不同。“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孔子编纂《春秋》时曾有言，即圣人所著也不敢称尽善，然不曾愧己本心便可坚持去以穷词写尽神思。

        我念春秋，除两千年前的那个时代，更是念《雪中悍刀行》的春秋，书中人为架构的自然比现实中的更加写意风流，更加铁骨铮铮。

      《雪中》第一次读时，觉得国士之分，当以谋一家，谋一地，谋一国，谋天下，乃至以一世谋万世之太平来评判。当时及后来都是首推黄龙士，“高世之志，超世之才”的评论与之契合，其人不可捉摸，不可揣测，不可理解，唯有同道中人才能得窥其所求一二。

      纵横十九道第一，草书第一，阴阳谶纬第一，春秋十三甲黄龙士独占三甲。春秋动乱，他以三寸之舌游说天下诸侯，拨动万里山河。他说他看不惯死气沉沉的人间，便不辞辛劳掀翻了春秋这块田地；他说他看不惯这暮气沉沉的江湖，便推波助澜让江湖中掀起壮阔景象。他说他看尽了人间风景，欲待春秋事了飞升天上，再看看天上的风景会是如何？他说他在春秋之中遇上的任何一人，都不及路边遇到呵呵时那么开心，当时他就宛若一位远游万里的父亲在异国他乡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闺女。他说他这一生何其壮哉，举起几近枯竭的油灯敬他们所有人的春秋，敬他们的金戈铁马，敬他们的写意风流。

  “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

    后来反复翻读，更为李义山所折服。先生功成之后高坐听潮阁九重楼上，早年与纳兰右慈游学诸国，意气风发；后同赵长陵为徐骁谋划，使得徐家铁骑崛起， 踏破春秋九国，驰骋中原版图；晚年时青灯古卷绿蚁酒，独坐高楼之上，拆解朝廷兔死狗烹的手段，直面帝师元本溪的计谋，力保北凉铁骑二十年形神力皆不散。

        一个生前无家室，死后无坟茔，骨灰都要撒在关外的人；一个理当衣锦还乡，儒衫冠带，被评为国士无双的人；一个连扶龙下太安的纳兰右慈忆起时会怅恨自己不是女儿身，数十载念念不忘的人；一个为了那个不成器的弟子而放弃昔日所留翻云覆雨手段的人。先生风范如此，叫人怎能不慨叹？

        记得当时纳兰右慈坐于高楼之上，八面来风，鬓角发丝散乱，他眯眼静听风翻过故人所遗书页的声音，轻声呢喃，“你曾认真问我，‘有朝一日，忽然临命终时，你将如何抵敌生死？’我（曾）取巧答过，‘生死事小，知己事大。吾心安处，实实有净土，实实有莲池。’”读书人言语之间的风流，再如何婉转不可轻言出口，但当时陷落，此生都只能是念念不忘。便似情怀二字，他燕敕王赠予的荣华富贵，怎么会及得上分别之时李义山送他的那本书。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世子听人说，师父家乡是一个有很多石桥的流水小镇，但后来他决定将自己永远留在了骏马秋风的塞北。

        仅就读书人而言，在这春秋里有个男人，站在那里，就无人能绕开。那个人叫张巨鹿，当朝首辅，权倾朝野，文臣中无人可与之相抗。

      他不好文风，不喜奢华，不夺富贵，不争虚名，不谋私利。他仿佛是世间最无情的人，因为他一手缔造了自己株连九族的结局，不留任何退路，连儿子都被他算计，亲手葬送了自己的骨肉；但他又是世间最为有心的人，他为后世寒门子弟打开龙门，让读书人能够站起来，又为了让那群跃龙门后的读书人能够一直警醒，以自己这当朝首辅权倾朝野二十年之人的死来告诫科举从官之人。

      许多人不理解他，做到了兼济天下，却无法独善其身。其子张边关当时说“您总是站在最高的地方，说着嗓门最大的话，却从来不肯低头看看你的孩子。”从最开始入朝为官，在父母面前，他便不是个好儿子；后来位列公卿，在子女面前他依然不是一个好父亲。他就好像一个从儒家经典里走出的读书人一样，心里只有天下苍生，只有万世太平。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时，大义小家不可兼得时，便会舍去小我，毅然决然。

      天人有言，我已知生死，却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我已证长生，却不恋长生，奈何以长生诱之？但道家大真人心胸旷达，自是与其眼界体悟有关，洞中七日，世间千年，生死都不过世间常态。而天下读书人，知年华如白驹过隙，多是愿早日建功立业，衣锦还乡者；岂会有人如他锦衣夜行二十年，富贵不还乡，而后自毁羽翼，慷慨而死。

        “  昔年大秦失鹿，而天下共逐之。而今离阳自折其鹿。”诗仙太白有云，且乐身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然而于张巨鹿而言，酒与名都算不得什么，连生死都不在眼里，何况浮云外物？

        遥念春秋，神游往之。今不可及，当以我所怅所思入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