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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某个夜晚

十一月的某个夜晚

作者: 凭风 | 来源:发表于2018-11-05 15:55 被阅读42次

    本故事纯属虚构,未依照任何事件或人物为原型,切勿对号入座

    “你给我快点。”老杜的声音很大,而且带着一贯的那种没有来由的愤懑,于是声波在傍晚的空气里传递了很远。他在喊他的儿子杜克,一个看上去不那么利索的小伙子。老杜一开始喊他的时候,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眼睛并没有离开苦楝树后面的那扇窗户。他已经在那里待了半个小时,简丽说她会出来的。

    老杜喊他过来是为了合力搬一台电视机,他花三十元收购的,还是老式显像管的那种笨重机器。先前的那台坏掉了,只有声音却看不到图像。而这一台,是旁边楼里那个瘸腿的老胡转手给他的,老胡说他要回老家了。老杜猜测,仓库被烧了以后,瘸子恐怕再难找到一个亲戚能让他去轻松地看守大门了。“慢一点。”他低吼着提醒杜克,让他先走到单元门里,侧身倒退着回去地下室。

    十一月黄昏的阳光在侧墙上只留下一小片虚弱的明亮,去往地下室的狭窄楼梯似乎是猛然间沉入一片黑暗中去的。楼道里原本有一只白炽灯泡,但前几日就已经不亮了,老杜还没有机会从别的地方弄来一只新的。不过这对他们并没有太大阻碍,杜克熟悉那辆倚靠在楼道里弃置多年的破自行车,也对自家门边的那一小堆旧砖头熟稔于心。只是打开房门并不容易,他要等着老杜掏出手机,用屏幕的亮光才找见了锁眼的位置。其实杜克衣服口袋里是有一只打火机的,在把电视机搁地上的那一刻他差点掏出来打着了照亮,不过他记起了上次老杜发现他抽烟时,用一根木棒揍他的那种疼痛感觉。他不知道老杜为何会那么暴躁,那个样子令人厌恶。于是他在黑暗里瞪着老杜,直到房门打开,一股昏暗的光驱散了走廊的暗影……

    小区的人多了起来。杜克把身体藏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面,看着他们从大门涌进来,各自往家的方向走去。那个把地下室租给老杜的女人将车停在单元门旁边,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狗走进了楼里。这是一辆红色的大众小汽车,它总是停在那里,挡住地下室外墙顶部那扇扁长的玻璃小窗,让原本昏暗的房间更加昏暗。所以,杜克讨厌这辆车。前些天他用一颗小石子悄悄在车身上刻下了一条很长的印迹,他猜想女人发现了会暴跳如雷,可惜并没有见到,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发怒了。有那么一阵子他会想象那女人生气的样子,将双手叉在腰上,脸上的肌肉拧紧,或者是高声叫骂,像他偶尔在街上见过的那些女人一样。他对这样的想象感到满意,仿佛那是一场舞台上的演出。那道刻痕还在吗?杜克有些好奇,甚至想走过去瞅一眼,可是他害怕窗户下面的老杜又把自己喊住,于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过身子顺着步行道向西走去。

    杜克在一丛茂盛的冬青后面藏起来,这样他就可以假装听不见老杜叫喊的声音。虽然对面的窗户后面依旧一片空白,但杜克相信简丽一定会出现在那里,并且走出来,那是她自己说的。在下午第一节课后的间隙,她走到杜克的课桌前找他,“晚上能出来一趟吗?”杜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此刻四周的安静让他感觉有些紧张,他仰着脖子看了一眼简丽,发现眼睛正对着她隆起的胸部,呆呆地盯了片刻之后,最终他还是低下头去。简丽把一只手撑在了他的桌子上,那根白皙的食指指甲盖上染了棕色的指甲油。

    “又要我做什么?”他的声音很轻,眼睛盯着那根白皙手指,看它快速而轻巧地在桌面敲击。

    “行还是不行?”

    “那……好吧。”

    “晚上,天快黑的时候吧,在我家楼道口等我。”

    简丽转过身子,往教室门口走去了。直到她出了门,消失在外面混乱的人影中,杜克才低下头来,把手插进裤兜里,去扯了扯里面变得凌乱的布料。

    太阳完全沉入了远处大楼的后面,天色暗了下来。杜克猜测简丽大约正在吃饭,可是自己并不觉得饥饿。他蹲在那里随手捡起来几颗石子,它们散布在那些前不久才落下来的泛黄的梧桐叶中间。一只千足虫从石块下跑出来,往他脚下的方向快速爬行。杜克毫不犹豫地把脚抬起来再用力踩下去,一股刺鼻的臭气开始在傍晚冷冽的空气里弥漫。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玩,但也忍受得了那股子气味。

    “你在干什么?”

    听到简丽的声音后杜克抬起了头。他看到简丽站在冬青篱墙的另一面,穿了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头发不是惯常那种马尾样式,而是散落开来披在肩头。不管怎样她都是好看的,杜克在心里告诉自己。他试着让自己变得自然一点,可是手心还是有些潮湿。“在等你。”他把手里的石子扔在了地上,手掌在牛仔裤的后兜那儿蹭了蹭。

    “走吧。”简丽看上去有点烦躁,她把手揣进羽绒服的兜里,很快又拿出来,然后再次揣进去了。

    “我想走这边。”杜克指了指小区的西门。

    “怎么了?”

    “就走这边吧。”杜克望了一眼那辆红色的小轿车,他觉得如果告诉她是因为害怕被老杜喊回去的话,简丽也许会嘲笑自己。

    杜克跟在简丽后面,把手揣在裤兜里。她穿了一件紧身的运动裤,勾勒出的浑圆臀部随着步子在左右扭动,让杜克无法移开视线。很快他就懊恼起来,自己下面那玩意儿又起了反应,总是无法控制,他觉得简丽一转头准会发现,然后会像上次一样露出戏谑的目光。那样让他感觉窝火,可又毫无办法。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让他感到紧张,完全不像别的女孩,别的那些在他臆想里被他亲过和摸过的女孩。还好简丽并没有回头,她被西门口那几个人吸引了目光,他们围着大门柱子在看上面贴的那张白纸。杜克走过的时候瞟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昨天他就看到了。他拉了一下简丽,“走吧,通知大家搬出去,和以前一样扯蛋。”他拉拽的是红色羽绒服的下摆,差点就盖住屁股那部分,这好像是一场冒险一样让他觉得紧张和兴奋,手心里又冒出了汗。

    这一年似乎要比以往更冷一些,虽然还没有进入十二月,但大兴区的天气预报说夜晚已经在零度以下了。在太阳完全沉下去以后,杜克很容易就感觉到了寒意,他身上只是一件褪了色的薄棉衣。虽然箱子里还有一件厚一些也新得多的棕色羽绒服,但杜克不想穿它,那也是老杜从别人手里弄过来的二手货。

    “你穿得太薄了。”简丽看见杜克把棉衣拉链拉到了最上面,然后下巴都缩了进去。

    “不冷。”他勉强把脖子伸直了一些,“这是要去哪儿?”

    简丽指了指街心公园的另一边,说是就在对面。

    对面完全被挡住了。许多高大的马尾松,还有一些不算太矮的常绿灌木遍布在整个公园,它们遮住了对面那些高楼上跳跃着的霓虹灯,也让自身被黑暗包裹起来。只有步行道旁才有一溜儿昏暗的地灯,望过去像一条浑浊的线,划开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是的,两个世界,杜克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街心公园的这一边太矮太旧了,就像自己身上的这件薄棉袄,而简丽的红色羽绒服大约才是对面该有的样子,漂亮而热烈。可是自己过去能干什么呢?

    “到了就知道了。”简丽望了一眼并不能望到的那一边,脚下却缓缓停了下来,在一棵粗壮的马尾松下。微弱灯光映着的脸上似乎变得有点害怕,然后突然就哭了起来。这让杜克有点惊慌,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个,没有一个女孩子在他面前哭泣过。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虽然很想那样做,就像在电视里见过的那些男人一样,可是他并没有学会。

    好在简丽很快就停止了,不再抽泣。她走到树下那张木条长椅上坐下来,看了一眼杜克,然后往石凳边上挪了挪。杜克犹豫着要坐得更靠近一些,他扭头扫了一眼,那条被运动裤紧绷着的大腿似乎近在咫尺,多看几下便让他有一些慌张,于是赶紧转过头来,把身体尽量蜷下去,似乎把下巴贴住膝盖了才能渐渐松弛。

    一股子枯草的衰败味道窜了上来,嗅觉让他突然记起夏天的时候,他看见过简丽和别的男孩坐在这样的长椅上,当然不是这张,是在更往里些的那棵树下,那儿离步行道要远得多,他躲在一边不愿离开。虽然看到的一切让他感到厌恶,但还是止不住去想象搂住简丽的人是自己。然后他不停地低声念叨,他妈的,他妈的。

    “帮我去偷根验孕棒吧。”简丽终于说话了,她伸手碰了碰杜克的胳膊,“那边的药店肯定不认识你。”

    “偷什么?”杜克从来没听说过这个。

    “验孕棒,就是这个名字,你进去找找。”简丽其实也只见过一次那东西,和她关系不错的那个女孩用过。

    “验……孕……棒,咋写的,我不明白。”

    “就是,检验是不是怀孕了的一个小棒子。”一想到真的可能怀孕了,简丽又开始感到害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怀孕?”杜克有些惊愕,他还从没接触过这个词。

    “别问这么多了。”

    他妈的。杜克在心里又念叨了一遍,他还从没吻过简丽一次,而她居然会怀孕。虽然上次帮她偷了一只口红以后,简丽快速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可是他知道那不算,他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

    “是送你手机那个卷毛吗?”

    “都说别问了。”简丽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发出恼怒的声调,她知道该怎样对付这个男孩。

    简丽17岁了,似乎比同龄人懂得更多。她已经会学着挺起自己发育得不错的胸脯,让那些显得生涩的男孩注意自己,然后会有一种莫名的畅快。她当然也会和那些条件还不错的男孩出去玩耍,他们会带她去美食店或者买点漂亮的小饰物什么的,然后偶尔她会拉起某个人的手,假装自己毫不经意一样,她知道这会让男孩变得紧张和激动,但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发觉自己喜欢这样。不过此时,在看着杜克那呆滞的样子时,简丽并没有那么多感受。她伸手抓住杜克的胳膊,在感觉到他僵硬着立起上身时,转过身体,主动抱住了他,然后她觉得自己流泪了。

    两排明亮的街灯照在平直的柏油路上有些晃眼,在街心公园这一边,高大乔木遮出的巨大阴影里,简丽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她看到杜克走过去了,虽然人行道上的绿化树在这个角度挡住了药店的大门,但她仿佛听到那扇玻璃门的开合发出了吱呀声,就像在河北乡下那个家里的木门一样。在她父亲还没被关进监狱的时候,曾经带着她回去过两次,但她不喜欢那儿,甚至并不以为那算是自己的家,所以她也说不清为什么现在会想起那个声音来。直到杜克从对面走回来的时候,她才重新忘记了那一切。

    暗影里的验孕棒只是模糊的一个条状小盒,并不能看得真切,但简丽的直觉相信就是这个玩意儿,这似乎让她心里踏实了一些,于是再次踮起脚尖在杜克脸颊上亲了一下。“走吧。”她望了一眼杜克,然后转过身往回走去。杜克伸出胳膊想抓住她,却还是慢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简丽的身影消融在了暗影里。

    简丽刚才答应过,会有一次真正的接吻,而不是这么敷衍的一下,所以杜克感觉有些窝火,同时还有一种失落,他觉得空落落的。在习惯性地嘟囔了那句他妈的以后,他又觉得自己要是能象卷毛一样有钱就好了,那样他或许也能让简丽怀孕。杜克认定这事儿是卷毛干的。狗日的,他恼怒着将手揣进了衣服口袋,脖子缩进衣领里,缓缓跟了过去。

    当简丽发现杜克并没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已是到了公园中心的那一大片草坪。月光在这个时候变得明亮一些,比先前更容易看清楚草坪中间那些一丛一丛枯败的月季。一只猫一样的动物影子从里面窜出来又跑开了,这让简丽受到了惊吓,也让她从焦虑里摆脱出来,开始对这黑暗心怀惧怕。她喊了一声杜克,但并没有听到回应,转头望去的时候,杜克远远的身影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刚上初中那一年,她第一次见到杜克一样。但他似乎没有那么蠢了,是的,此刻他的样子不再像是一个蠢蛋,而是会有一点熟悉的亲切。“你能快一点不?”她站立在那儿喊他。

    走上前来的杜克觉得自己是鼓起勇气才说出口的,他说为什么不是真正的接吻,我想亲你的嘴巴,你答应了的。这让简丽有些气恼,但这次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对杜克发火,而是轻声说,“不是现在,好吗?我现在没心情。等这事儿过去了,我保证一定会的。”看到杜克听了以后并没有变得更释然,她甚至许诺可以让杜克摸摸她,是的,可以把手伸进衣服里面,最里面。

    “真的?”

    “真的。”

    一阵微风让夜晚变得更加寒冷,但杜克却感到了一股热气在胸口翻腾,他甚至想催促简丽走快一点,要让她赶紧回去,她说了,回去在卫生间里就会知道结果的,他希望会是一个让他今晚就能亲吻简丽的结果。是的,那也是她想要的。

    不过刚迈进西门的时候,简丽就拉住了低着头往前的杜克,然后呆立在了那儿。杜克把脖子从竖着的衣领里伸了出来。远处似乎到处都是人影,一排喷涂着各种执法标志的小车挤在了狭窄的小区道路里,穿着制服的人仿佛比那些熟悉身影还要更多一些,他们手里晃动的手电交错摆动,像极了电影里的舞台光柱。

    “这是怎么了?”简丽抓住杜克正不停搓动取暖的手,用了更大的力气,她的直觉让她感到紧张。

    一股绵软而温暖的感觉从掌心沿着手臂传到了杜克的大脑,一时间他感觉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脑海里只有这个,简丽的手,这甚至让他忘记了行走,是简丽拉着他走进人群的。嘈杂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变得刺耳起来,杜克看见那些讶异、呆滞、漠然、嘲弄,或者愤怒的脸孔似乎都变大了,就在眼前晃动。这和藏在梧桐树后窥视别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它们扭曲着变换了形状,就像想象里那个抱着白色小狗,暴跳如雷的女人,但它们近在眼前,无比真切。于是象从前一样,杜克感到了恐慌,他攥住简丽的手,拉着她挤出人群,穿过冬青篱墙,走进落满梧桐枯叶的松软的空地里。这里面的人要少得多,杜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缓缓往前走。篱墙那一边的道路上停了更多的车,一切看上去都乱糟糟的。有人在推搡,也能听到喊叫的声音,但更刺耳的声响是从一个穿制服的家伙手里的喇叭里发出来的,当靠近自家那栋楼的时候,终于可以听清那喇叭里发出的声音了,那和贴在西门墙柱的白纸上写的一模一样。

    “这次是真的了。”杜克停了下来,他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但简丽似乎还不太明白,“什么是真的?”她的紧张让自己更贴近了杜克一些。

    “所有租房子的都要搬走。”

    “现在?”

    “好像是的。”

    在人墙的缝隙里,站在这里的目光穿过去,简丽可以看见自家的窗户。“我家也要搬走吗。”她低声在喃喃自语,然后终于看到自己的母亲了。她上身裹着一件旧棉袄,下身是那件红得难看的棉睡裤,披头散发站在楼道口嚷嚷着什么,这个样子让简丽感觉难为情,她不喜欢母亲这个样子,从来都不喜欢,但她却总是这样。简丽不知道该不该从人墙里挤过去,眼前的一切让她感觉窒息。

    而杜克似乎听到了老杜的声音,他往自家那个方向张望了一下,却并没有望见,只有几个穿制服的人挤在那里,在那辆红色小汽车旁边。他想起了昨天看到告示的时候老杜自以为是地从嘴里吐出‘扯蛋’两个字的样子,还有下午把电视机摆放好以后的一脸满足。一会儿还得搬出来,杜克暗笑了一下,他似乎看到了老杜气急败坏的样子。

    “打人啦。”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然后是此起彼伏的叫嚷声,杜克转过头正好看到简丽的母亲冲进了穿制服的人群,人们开始推搡和拉扯。只是呆了片刻,简丽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喊叫,便松开了杜克的手,往人群中间冲过去。杜克是近乎本能地伸出胳膊想拉住她,但简丽瞬间就被人群湮没了,他看不到她了。“简丽……”他也大喊了一声,可是并没有人听到一样,没有人向他看过来一眼。

    然后他才觉得更冷了,“狗日的。”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胳膊,在那排冬青后面蹲了下来。他有点不甘心的扭过了头,但浓密的冬青叶子挡住了视线,除了漆黑一片,他什么都没看见。

    201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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