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弘毅乐学书院之学妹读经
《诗经》学习第288篇《颂 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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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阅读
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兹。维予小子,不聪敬止。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
译文参考
警戒警戒要记牢,苍天在上理昭昭,天命不改有常道。休说苍天高在上,佞人贤士下上朝,时刻监视明秋毫。我虽年幼初登基,聪明戒心尚缺少。日有所成月月进,日积月累得深造。任重道远我所乐,光明美德作先导。
字词注释
(1)敬:通“儆”,警戒。之:语气词。
(2)维:是。显:明察,明白。思:语气助词。
(3)命:天命。易:变更。此句谓天命不是一成不变的。
(4)陟(zhì)降:升降。《尔雅》:“陟,升也。”厥:其。士:庶士,指群臣。一说士,通“事”。
(5)日:每天。监:察,监视。兹:此,指人间。
(6)小子:年轻人,周成王自称。
(7)不、止:皆为语词。聪:聪明,此处意为听从。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谓听而警戒也。承上‘敬之敬之’而言。”
(8)日就月将:日有所得,月有所进。就:成就。将:进。
(9)缉熙:积累光亮,喻掌握知识渐广渐深。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说文》:‘缉,绩也。’绩之言积。缉熙,当谓渐积广大以至于光明。”
(10)佛(bì):通“弼”,辅助。一说指大。时:通“是”,这。仔肩:责任。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尔雅》:‘肩,克也。’《说文》:‘仔,克也。’二字同义。克,胜也,胜亦任也。”郑笺:“仔肩,任也。”
(11)示我显德行:言指示我以显明的德行。
诗歌赏析
《毛诗序》说《周颂·敬之》是“群臣进戒嗣王”之作,不仅与诗中“维予小子”的成王自称不合,也与全诗文意相悖。无论从字面还是从诗意看,《周颂·敬之》的主动者都不是群臣,而是嗣王(即周成王)。诗序之所以说“群臣进戒嗣王”,或许是出于成王在周公辅佐下平定叛乱、克绍基业而又有所巩固发展的考虑,其善意用心无可厚非,却并不合乎实情。
此时的成王,已逐步走向成熟,他在《周颂·敬之》中要表达的有两层意思:对群臣的告戒和严格的自律。
首六句为第一层。成王利用天命告戒群臣,由于他的天子身份,因而很自然地具有居高临下的威势。“天维显”、“命不易”,形式上为纯客观的叙述,目的则在于强调周王室是顺承天命的正统,群臣必须牢记这点并对之拥戴服从。对群臣的告戒在“无曰”以下三句中表达得更为明显,其中“陟降”只能是由周王室施加于群臣的举措,而“日监在兹”与其说是苍天的明察秋毫,不如说是强调周王室对群臣不轨行为的了如指掌,其震慑的意旨不言而喻。
后六句为第二层。年幼的成王,面对年龄较长的群臣,往往采取一种谦恭的姿态,这里表达严于律己的意愿更是如此。成王自称“小子”,承认自己还很缺乏能力、经验,表示要好好学习,日积月累,以达到政治上的成熟,负起承继大业的重任。但是,群臣却不能因此而对成王这位年幼的君主轻略忽视,甚至可以玩之于股掌,成王并没有放弃对群臣“陟降”(此处偏重于“降”)的权力,也没有丝毫减弱国家机器“日监在兹”功能的打算,更重要的是,成王的律己,是在以坚强的决心加速自己的成熟即政治上的老练,进而加强对群臣的控制。年幼而不谙朝政的成王,群臣对之或许有私心可逞(但还会存有对摄政周公的顾忌);而逐渐成熟的成王,决心掌握治国本领而努力学习的成王,群臣对之便只能恭顺和服从,并随时存有伴君如伴虎的恐惧。诗中的律己也就产生了精心设计的震慑。
《周颂·闵予小子》《周颂·访落》《周颂·敬之》《周颂·小毖》这一组诗,诗中由“闵予小子”、“维予小子”、“维予小子”到“予”述及的成王自称,可以体现成王执政的阶段性,也可看出成王政治上的成长和执政信心的逐步确立。
《敬之》学习的反思探讨
清华简《敬之》篇与今本《周颂·敬之》的诗句存在多处异文,下面对此逐一进行说明。
“天惟显帀”,今本作“天维显思”。“惟”与“维”通,典籍中常见,两者无本质区别。《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引诗作“天惟显思”。“帀”,经典通常作“思”,句末语气词。
简文“文非易帀”,今本作“命不易哉”。“非易”即“不易”,“不易”为不可怠慢之意,与“敬”相应。《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载:邾人以须句故出师。公卑邾,不设备而御之。臧文仲曰:“国无小,不可易也。无备,虽众不可恃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曰:‘敬之敬之,天惟显思,命不易哉!’”
“不易”今本《诗经》凡五见,皆就天命或王命言。文献中并无“文不易”之用例。宜鉴于殷,骏命不易!(《大雅·文王》)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大雅·文王》)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大雅·大明》)夙夜匪解,虔共尔位,朕命不易。(《大雅·韩奕》)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周颂·敬之》)
周人从殷商灭亡的历史教训中认识到“天命靡常”,如果没有敬畏,则不能保有天命,“对这种无常的天命要自我惕惧,不能过分依赖”。“命不易”反映了周人对待天命的态度。今本“命不易哉”较简文“文非易哉”意义更为显豁。
简文“陟降其事”,今本为“陟降厥士”。“厥”,其也。《诗经》、《尚书》及金文中通常作“厥”。《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大雅·瞻卬》“懿厥哲妇”,郑《笺》皆云:“厥,其。”清华简为战国抄本,写作“其”,反映了稍晚的语言习惯。“陟降”系古人成语,有固定搭配和习惯用法,表示特定的含义。王国维在《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中说:“古人颇用成语,其成语之意义,与其中单语分别之意义又不同”,“古又有陟降一语,古人言陟降,犹今人言往来,不必兼陟与降二义”。
前代学者已注意到“陟降”的这一特殊用法。马瑞辰云:“古者言天及祖宗之默佑,皆曰陟降”,“《诗》、《书》于天人之际多言陟降”。马瑞辰此说乃因袭匡衡而来。按,《汉书·匡衡传》记匡衡上疏汉元帝曰:昔者成王之嗣位,思述文武之道以养其心,休烈盛美皆归之二后而不敢专其名,是以上天歆享,鬼神佑焉。其《诗》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言成王常思祖考之业,而鬼神佑助其治也。
陟降言“佑助”,为汉代以来的经学家所认同。由此可知,《诗经》中“陟降”言天帝或先祖神灵上下往来,含有神明庇佑之意。简文“陟降其事”之“事”当系“士”字音近致误。今本“厥士”原当作“厥土”。《周颂·桓》篇“保有厥士”句,高亨先生指出,“士,当作土,形似而误”。《敬之》篇中此句与之情况类似。“厥土”指周人保有的天下。“陟降厥土”与《周颂·闵予小子》“陟降庭止”以及《访落》“陟降厥家”用法、意义皆相近。
简文“卑监在兹”,整理者认为,此与上文“高高在上”相对,“卑”,下,指人间。按,传世文献中,“卑”常见的意思有三种,其一是“低”之意,与“高”相对。《小雅·正月》:“谓山盖卑,为冈为陵……谓山盖高,不敢不局。”其中“卑”指地势低。其二,地位低下,与“尊”相对。《礼记·曲礼》:“夫礼者,自卑而尊人。”其三作“衰微”解。《国语·周语》:“王室其将卑乎?”韦昭《注》云:“卑,微也。”“卑”作“下”解,不符合经典中“卑”字用例。两者相较,今本作“日监在兹”为长。“日监在兹”,与上文“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连言,告诫人们不要以为上天高高在上不察人间,显示出周人对待天命的态度相当理性,一方面对天命仍保持适度的尊崇,另一方面也时常戒慎自警。
简文“教其光明”,今本为“学有缉熙于光明”。“学”、“教”为同源字。《尚书·盘庚》“盘庚敩于民”,孔《传》云:“敩,教也。”《毛诗》郑玄《笺》云:“缉熙,光明也。”清代学者马瑞辰指出,“缉熙”与“光明”散文则同,对文则“缉熙”为积渐之明:《尔雅·释诂》:“缉熙,光也。”光、广古通用。《周语》叔向释《昊天有成命》诗曰:“缉,明;熙,广也。”广即光也。此《传》又以光为广,广犹大也。“学有缉熙于光明”若释之曰“学有光明于光明”,则不词。缉熙与光明散文则通,对文则缉熙者积渐之明,而光明者广大之明也。《礼记·孔子闲居》:“无体之礼,日就月将。”孔颖达《疏》曰“日就月将,渐兴进也”,正用此意。与简文“教其光明”相比,今本“学有缉熙于光明”与“日就月将”一语的意义更显呼应。
简文“弼持其有肩”句,今本为“佛时仔肩”。 高亨先生《诗经今注》云:“佛,通弼,大也。”“持”、“时”音近形似,可通。“有”、“仔”形近。“仔肩”,《毛传》云:“克也”,郑《笺》云:“辅也”,未单释“仔”字。以此观之,当以简文作“有肩”为是。
简文“示告余显德之行”,今本为“示我显德行”。关于今本中“行”字的读音,陆德明《释文》注为“下孟反”。从简文“德之行”来看,当读如《周南·卷耳》“嗟我怀人,置彼周行”之“行”。《释文》云:“行,户康反。”周行,即大道。《小雅·鹿鸣》“示我周行”,《毛传》云:“周,至。行,道也。”清华简《敬之》篇“显德之行”的“行”与此相似,意指方向、大道,具有抽象的道德含义。
简文“乱曰:遹我夙夜不逸”,今本《敬之》未见。“夙夜不逸”意在“敬”。“夙夜”一词系“成语”,有特定内涵。姚小鸥先生指出:“在整个《诗经》中,‘夙夜’一词虽然在使用时,有时字面还含有‘早晚’的含义,但其精神主要是表示‘敬’的思想文化内涵。”
“乱曰”不见于今本《诗经》,而在《楚辞》作品中多见。清代学者蒋骥对《楚辞》中“乱曰”进行解释时说:
旧解“乱”为总理一赋之终,今按《离骚》二十五篇,“乱词”六见,惟《怀沙》总申前意,小具一篇结构,可以总理言,《离骚》、《招魂》,则引归本旨;《涉江》、《哀郢》,则长言咏叹;《抽思》则分段叙事,未可一概论也。余意“乱”者,盖乐之将终,众音毕会,而诗歌之节,亦与相赴,繁音促节,交错纷乱,故有是名耳。孔子曰“洋洋盈耳”,大旨可见。
蒋骥认为,屈原作品中的“乱辞”,各篇作用各异。总体来说“乱”是指“乐”(包括乐曲与歌诗)进行到某一阶段时,其节奏纷繁的艺术特征。
从传世文献记载来看,“乱”的出现往往与乐奏或乐舞有密切关系。《礼记·乐记》载魏文侯与子夏论古乐: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郑玄《注》云:“文,谓鼓也。武,谓金也。相,即拊也,亦以节乐。”
“乱”是乐曲中“众音毕会”纷繁交错的演奏段落,在节奏、曲调等方面与其他乐段有较大区别。反映在文学文本上,表现为歌诗的“乱辞”在句式或节奏上与其他部分有较大差异。学者指出:“‘乱’,可适用于不同时代的多种音乐形式。它的具体形式及表现手法与乐曲内容的表达有密切的关系,有的‘乱’华丽、抒情,有的和平、庄严,等等不一”,“大多数的‘乱’,比之其前的歌节,在句法上都有突然的改变。这说明在音乐上必然有节奏的改变……但也有在句法上看不出什么改变的痕迹的‘乱’……也不能说明它们不能改变音节的长短,从而改变节拍的形式”。清华简《敬之》从“乱曰”开始,句式参差错落,极有可能与“乱”的节奏有关。
清华简《敬之》篇由“乱曰”分为两个段落,今本《周颂·敬之》无此种段落划分。清华简《周公之琴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颂诗用于乐舞的情况。姚小鸥先生指出,“诗家”和“乐家”有共同的历史渊源,《周公之琴舞》中所包含的“启曰”、“乱曰”等术语,是其所具有的乐家传诗之印迹,其文本性质“是未经汉儒整理的的诗家传本的早期形态,其中的乐舞术语是乐工标记语未全部剥离所致”。
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发现有助于厘清诗经学史上的某些争议问题。今本《敬之》与《闵予小子》、《访落》、《小毖》四篇“俱言嗣王,文势相类”(孔颖达疏语)。《闵予小子》诸篇《诗序》俱言“嗣王”,郑《笺》及“鲁诗”说皆以为“嗣王”指成王,此四篇作于成王时。对此历代学者多无异词。由于这一结论系据诗篇文意本身进行推断,无其他相关文献的确切证明,致使人们对此产生疑问。近年有学者提出“《闵予小子》四篇作于穆王时”,是穆王在“登基大典中使用的仪式乐歌”,从而否定了成王所作的传统说法。
《诗经》学习的背景知识
仁德的神
神是统治阶级意志的化身,各个统治阶级都创造自己的上帝。从西周的颂歌可以看到,西周统治者把殷商奴隶主传下来的上帝神,进行了重大的改造。
殷商奴隶主敬奉的上帝是与祖先合一的祖先神,是狰狞恐怖、手执刀剑、杀戮抢掠的暴力镇压之神,在《商颂·殷武》诗中就活跃着这位神的影子:“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深)入其阻,裒(póu)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这些诗歌颂神灵的祖先对外侵掠土地财物,俘虏奴隶,压迫各部族“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对内则残酷地压迫奴隶绝对服从其统治:“天命降监,下民有严。不僭不滥,不敢怠遑。”殷商的神,是奴隶主对外抢掠、对内压迫制度的欲望的化身。
在西周的庙堂里,这样的暴力神不再出现了。原来与祖先合一的天帝被改造了。他已经不是哪一个部族的祖先神,而是关心民生疾苦的救世主,他选择能够代天保民的仁德者,授予统治万邦万民的大命。这位道德神,憎恨违背天心而虐民、害民的暴君,夺回天命并且降予惩罚。
《周颂》中的《敬之》诗就描述了他们的鉴临四方的上帝:“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土,日监在兹。”这些诗贯穿着天命无常、唯德是从的思想。《维天之命》:“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时迈》:“时迈其邦,昊天其子之,实右序有周。”《昊天有成命》:“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这些颂歌都颂扬周王以仁德而上承天命。周人创造这样一位披着仁德外纱的仁慈的救世主,尊为新的开国神。
在新王朝建立之后,这位仁德的上帝,又变成维护新王朝的守护神。他一方面保佑并降福给施行仁德的君王,“绥万邦,屡丰年,天命匪解”(《周颂·桓》),一方面又监察着帝王的行动,让帝王“维予小子,夙夜敬止”(《闵予小子》).全部《诗经》的政治诗,都要求统治者必须“以殷为鉴”,牢记夏桀、殷纣暴政亡国的历史教训。“天命无常,唯德是从”,正是浸透于西周颂歌中的基本政治思想。
参考资料
《清华简〈敬之》篇与《周颂·敬之》的比较研究》,王克家,中国诗歌研究(第十辑),赵敏俐 主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4月
《十三经讲座》夏传才,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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