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记

家乡的春天很短，暮春一闪而过，立时便是夏天。城里的花大都已经落了，叶子疯狂地长出来。这里没有江南那种缓缓花落，容你一叹三别的暮春。而是直入主题，三下五除二就花落结子，也确实是南方的脾气。

前两个节气，桥边桃树的叶还是稀稀疏疏，如今树叶子密得已经能遮住二楼阳台了，叶间小小的青桃隐隐约约。站在树下，河边有风吹过，这是初夏短暂的清凉。春天里爱极了的太阳，如今渐渐有些吃不消了。

桥边本境神仙的生日，庙里刚放过鞭炮，烟气慢悠悠弥漫到河面，是动画片里神仙出现时的排场，仙气十足。

庙里墙上贴出的布告是红色的，蒸好供神散福的粿上的点是红色的，小庙的墙是红色的，黑乎乎庙里幽幽的烛光是红色的，庙前空地粗得像小电线杆一样燃着的大香棒是红色的，晚上拜拜完吃酒席的桌布是红色的，酬神戏台幕布是红色的，满头珠翠，粉色的面对着镜描眉的演戏女子唇是红色的。

神和人，多么热爱这红色啊，不管是大红，紫红，金红，粉红，桃红，暗红还是肉红，红得生机十足，这便是都市里神仙的口味和情怀，一点也不虚无高深，而是扎扎实实，本本份份，贴心贴肉，人情味十足的。在这初夏溽热里，神和人喜气洋洋，热热闹闹。

刚买回来的水果，很快就能起了黑点。小果虫们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每天都在和腐烂和前仆后继的果虫们进行赛跑。人多的地方，不管男女老少，都散发出一股酸酸的味道。仿佛是刚吃过酒酿。

说起酒酿，想起上海的一个作家，说到他小时弄堂有个叫阿大的傻子，一到夏天就发起花痴，对着花裙子傻笑，见到长辫子就抓挠，吓得一弄堂的女人个个尖叫。弄堂阿婆看不下去，给他一碗酒酿吃。一碗酒酿下去，阿大就松弛了，不吵也不闹，坐在墙角喃喃自语，能安生一天。

酒酿这种东西真是很暧昧。说是酒呢是高攀了；说是甜品呢又觉得屈就了。这是夏天才开始有的食物，立夏以后，你随便到江南哪个小镇，酒酿圆子都是常备的食物，热的冷的都可以，讲究的打个鸡蛋进去。“立夏蛋，满街掼”，到了立夏母鸡下蛋勤快，鸡蛋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我家乡不时兴这个，圆子汤倒是有，酒酿却是无。不晓得是不是南方温度太高，做不来需暧昧温度才孵得出的酒酿。做酒酿是用孵的，稻草棉被盖着如孵小鸡一样。超市买回来的酒酿，怎么做酒酿圆子都是太酸。内子那年随我去苏州同里时，吃过江南的酒酿圆子，觉得好吃，回来我自己做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食物也有地气时节脾性的。淮南橘淮北枳，勉强不得。

夏天到了，颇想念江南酒酿圆子，那富足的烟火人间，一副笃笃定定做人家的味道。记得沈宏菲说过，酒酿圆子是中式点心里最能表达“desert”意义的，软糯，缠绵，暧昧，甜中微酸，像甜爱中微微吃醋的情调，最适合做中式酒宴结束时的甜品，细细想来，亦不无道理。

如今的小学堂，花样多得来。惊蛰时，老师布置养蚕宝宝的任务，在蚕宝宝孵出来，布置的作文写好，家长朋友圈各路朋友，圈阅点赞以后，使命虽已完成，蚕生却未结束。细得像铅笔尖的蚕宝宝，一刻不停地吃吃拉拉，褪皮长大，一日肥过一日，白花花，肉乎乎，一泡屎尿后吐丝结茧，然后变蛹变蛾子，扑打翅膀交配，大肚子母蛾子生一大堆密密麻麻的卵，足证老子说过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的大道理。那些春天拗不住孩子不肯少养的家长，如今朋友圈四处求告“收养蚕宝宝”。家蚕不同野蚕，连放生都无处慈悲的。看着这堆生生不息的生命无处打发。大道生发挡亦挡不住，这也是生之喜中的无奈。

同样的剧情在上演：能吃又能生以几何速度繁殖的仓鼠大家族；池塘里捞出来从来变不出完整青蛙，永远找不到妈妈的小蝌蚪；始乱终弃夭折的小鸭小鸡小兔……

关于生命，我们给孩子的教育是可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同样是生命之大道：日本的一个小学某班的同学们投票决定养一只小猪，但是老师事先说好，猪只能养一年，然后就要被杀掉。于是，这只可爱的小猪和大家一起过了一年快乐的时光，他们给猪起了名字，轮流喂食，给猪洗澡，一起玩耍。一年以后，按照约定，这只猪在小朋友们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中被做成肉片，大家一起流着眼泪吃掉……

立夏记 立夏记

关于生命，他们给孩子的教育是喜悦，珍惜，命运，抉择，痛苦，放下……

原来关于生命的讲述这件事，还可以有这样的操作。我们当然是为了孩子好，但那个被保护的、被选择教育的，如有一天如梦初醒，惊诧于、怨尤于世界竟然原来如此残酷。原不是童话书动画片，家长老师说的模样，恐非好事。

爱小猪就要自己去铲猪大便，而不是只负责玩，就要接受它被杀掉被吃掉的事实。这个世界又残酷又美丽，你不能只选美丽不选残酷。好处是从小知道了世界的真相，长大以后就不会对世界失望，因为你早就见过它应该有的样子。坏处是有一些人，可能就此不再对生命存有幻想，也不会再相信过于完美的感情。可能会觉得人生实苦，不过如此。

但是你哭也好笑也罢，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猪，一天一天在长大，它会从可爱的粉红小猪仔变成一只三百斤的大肥猪，它哼哼唧唧，像一座移动的肉山，它在大便小便里打滚睡觉，它完全不像佩奇乔治和他们的一家，一点也不萌萌哒……

而这就是生命本来完整的样子。无论你喜欢不喜欢。生命无善、无恶、无美、无丑。美好、可爱，丑陋、残酷，那都只是你们人类的看法而已。

立夏时节，生命应着天时，蓬勃生长，一心向前，一路长大。而我们人类不断赋予原本单纯的生命很多的意义…不断地生出恐惧、疑惑、不满、失落……我只是知道，阿大虽是话都讲不清楚的傻子，却也会在立夏想着讨一碗酒酿圆子吃，他傻笑着、哭喊着、嚎叫着一直活到70多岁。他虽是傻却不低贱。生命的可敬是因为顽强，而不是因为可爱。

在初夏开始的时候，像桃树、像蚕虫、像仓鼠、像猪、像阿大一心一意，心安理得，无疑无惧无悔，真实地生长着，或许这便是大道之所在。

立夏的习俗是吃个煮鸡蛋。中国人的节气，大家总会想出些好吃的东西来慰劳自己，度过漫长辛苦的劳作，这大约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