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真是漫天回忆的季节,当窗外下满了雪。
加拿大这里的雪要一直下到四月份,我知道在北大的燕南园里从此刻开始,梅花,连翘,黄刺玫,碧桃,西府海棠,白玉兰,藤萝,山桃花会随着节序依次或抱团开放,花香能一直持续到初夏,惊蛰谷雨,小满夏至,蝉鸣跃跃欲试。
对于北大的学生来说,燕南园是很奇怪的存在。它不属于生活区,也不属于教学区,但由于联结生活区和北大图书馆,所以每天穿行的人流不断,饭点前后的峰值像西直门地铁站。一些本来可以经三角地前往学校东边教学楼区的人也会选择从燕南园穿行,到了第二体育场(二体)再右拐经哲学楼(心理学系)两侧离开。所以在道路狭窄的燕南园里也常常碰见骑自行车的学生,在三条南北方向的干道上飞过,然后在不得不在燕南园南边的出口处下车推行。因为那里只有一条路,只容两个人过,而且旁边就是餐饮中心,饭点时刻,全是人。充值饭卡的,丢饭卡的,找饭卡的,办饭卡的,停自行车的,扶自行车的,冷不丁弯腰系鞋带的,还有撸猫的。餐饮中心对面的墙沿儿上常年蹲着几只表情肃穆的大胖猫,可能是从燕南园里特地在饭点时刻跳出来看人类的,“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喵!”
燕南园的猫终于从出口出来后,迅速进入人潮人海的生活区(学生宿舍和食堂),不适感袭来,本科硕士博士生们、教职工及其家属们、还有一些游客排队扎堆,人头攒动,跟庙会一样。城乡结合部既视感,像从美丽的颐和园路5号坐上公交,再睁眼下车到了马连洼街道肖家河社区,或者西北旺的唐家岭,像打开了新世界,你马上就会怀念静谧的燕南园。
松尾八猫有名句:
“燕南园や
猫飛びこむ
喵の音”
“闲寂燕南园,猫跳进去,喵地一声。”
如今的燕南园里,猫已经取代过往居住在这里的名人大家们,成为更受欢迎的主人。经过燕南园,一路撸猫,一路看花,尤其是春天,气魄大的学生(比如好不容易找到女朋友的常年出没在暗无天日的理科楼群中的理工男)此时心情会非常豪迈,“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那种,但铁汉柔情,一旦撸起猫来,像再次情窦初开,又一次初恋在燕南园发生了。当然也有伤心之人,躲开情侣依偎的未名湖,跑燕南园里感慨“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学生才不管这里原来住过朱光潜和冰心,那里原来住过马寅初和魏建功,那边还有冯友兰,翦伯赞,汤用彤,周培源,王力,陈岱孙等等,何况斯人已逝,只有猫和花在,“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尤其是已经荒弃无人居住的建筑,比如54号楼,曾经住过洪业。不爱搭理你的猫一般见你靠近就从破败的窗户或者门缝钻进去了。至于学生,更不可能靠近了,房子周围有被人趟出来的小径,但大部分杂草丛生,有的地方没膝高。月夜里有时候能看到黄鼠狼迅速隐没进去,还有赶迟的刺猬,恰巧被学生堵在路中央,身子一蜷,捂住懵逼的脸。
燕南园是北京大学校内流浪猫最大的集中地。当然你还能在其他地方发现它们,比如未名湖北岸的镜春园附近,未名湖南岸博雅塔附近遥感楼西侧,靠近学校南门的22,23号楼等几个老楼围成的院子里,鸣鹤园一带,然后一些学生宿舍楼门口也常有“楼猫”坐镇,但再也没有比燕南园的猫更让人熟悉的了,因为它们在你每天行经的路上,寒来暑往,不曾缺席,你可能记不住某只特定的猫,但你肯定知道有一只在那里。燕南园60号楼西侧,51号楼南边有一个大花坛,北京大学的学生社团“流浪猫关爱协会”在那里放置了几个纸箱之类的物件给猫过冬,所以那里常年盘踞着一定数量的猫群。夏天,它们蹲在花坛着看你,冬天它们猫在窝里看你。猫很安静,和燕南园一样,学生们也就这样走完了一年四季。60号楼的院子里有一棵玉兰,树下有石桌子和凳子,此处常年出没几只或黄或白的猫,因为燕南园60号已经改作工学院行政办公室,所以这里的猫和人熟。每年玉兰花开的时候,学生们去花下边拍照,风致优雅,“闲折海榴过翠径。雪猫戏扑风花影”。猫蹲在石桌子上,一言不发,庄重,斯芬克斯一样,被照片圈进去。学生朋友圈发图“哈哈哈哈,大胖猫好可爱。嘤嘤嘤,抱走,好想养一只。”一些活泼的更亲人的猫,会绕着你的腿蹭,学生们兴奋,直接炸了,不管玉兰花拍的怎么样了,镜头对准猫猛拍,然后朋友圈发图,文字一样,“哈哈哈哈,大胖猫好可爱。嘤嘤嘤,抱走,好想养一只。”
燕南园的猫不扯猫了。
燕南园,名字来源很简单,因为处在原燕京大学今北京大学校园“燕园”的南部。燕南园最早是作为教职员宿舍兴建的,按编号从50到66顺序排列。在北京大学搬进来之前,燕南园是燕京大学延伸最南的地方。建国后燕京大学撤销,北京大学进驻,校园范围开始从燕南园向南扩,一直到如今的海淀南路。所以过了燕南园之后,就是北大的生活区了,常年熙熙攘攘,尤其是燕园服务中心(学五CBD)为核,像北方某个地级市的长途客运站集散地。学一食堂,学五食堂,康博斯食堂,艺园食堂,桂林米粉,松林包子等,以及超市和其他生活服务设施,除此之外,就是为满足学生住宿需求,数量庞大的学生宿舍楼,四平八稳的现代砖头建筑(早期的宿舍楼是苏式,貌似已经拆掉了)。
而原燕京大学的围绕未名湖的主体部分建筑,比如临湖轩,德才兼备(原燕京大学男生宿舍,后来改为学校办公室)四斋,静园六园(原燕京大学女生宿舍,后改为文史哲院系办公室,后来另作他用),风格为传统中式的飞檐斗拱。
夹在两个风格迥异的建筑群之间的燕南园很别致。西式洋房,多为二层,附带院子,可能因为当时燕京大学内有数量众多的外籍教授。作为北大学生,未名湖两岸的传统建筑群同时也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自己关系不大,因为太远了。除了上体育课,谈恋爱或者想谈恋爱的,一学期绕着未名湖走走的时间不会太长。至于未名湖往北更深处的镜春园,朗润园等,虽然有一些教学和研究机构在(比如数学研究中心,斯坦福中心,国家发展研究院,中古史中心,天体物理研究中心等),但对我来说,那里和出了北墙过了马路就是的圆明园一样,是精神和意识上的存在,是彼岸世界。偶尔去下,像极了游客。那里大部分时间都静悄悄的,罕有人至,都躲在门窗和围墙后边。遇上的人要么骑车从你旁边飞过去,“咻!”,要么是些零散游客(大部分游客都紧贴未名湖两岸而已),和生活区的时间维度不太一样,让你相信时间会有速度和质量。
北大的学生们高考时候为了“一塔湖图”而来,进来之后发现类似李志唱的,“老楼们拆了修了新的综合楼,但走来走去也走不出我的燕园服务中心一带”,很伤士气,于是每天晚上下课或者洗完澡去所谓“学五CBD(围绕着学五食堂的生活服务区)”怒吃脏串儿和煎饼果子,一身市井气抖落下来,这时候未名湖一带就是空中楼阁,想象之地了,那里有人谈恋爱,这边总有人在天黑时候伤感。所以燕南园是一个过渡地带,从安静的未名湖过渡到喧嚣的生活区,从红梁黑瓦到钢筋水泥,从园林到食堂,从彼岸到此间,墙里墙外,两个世界,学生们自由地穿梭和驻留于此。
燕南园的建筑现在很多都改作他用了。西北角的66号楼,从二体后边的一个小坡上来就能看见它,门前两座乾隆时期在圆明园的记事碑。这里最早是冰心和吴文藻夫妇的房子,据说冰心爱植花木,66号南侧的花园里不知道否还留有痕迹。冰心夫妇之后,朱光潜搬进来,现在貌似变成了中国书法研究中心之类的,我记不清了。旁边是65号楼住着法学家芮沐,我记得门很小,且从路边凹进,所以每次路过总没什么印象。64号楼更是如此,要靠近必须先拐入一个小路之内,两旁各种盆栽植物,现今貌似是汉画像石研究中心之类的机构,但此前曾是翦伯赞住所,1968年夫妇二人于此处也双双自尽,遗言 “我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问题,所以走了这条绝路”,另一张纸上写着:“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65号 66号63号楼是燕南园最大的建筑,北大前校长马寅初居于此,《新人口论》之后被批判,赶出校园。文革中造反派聂元梓占据此处,之后魏建功搬入此院。现在一部分跟大杂院似的,似乎用作了燕园老干部活动中心。天气好的时候就能听见房子里边传来二胡声。
63号远在一角的62号先后住过雷洁琼和林庚。60号是王力先生的住所,现为工学院的办公室,院子里春夏花泻,浮生一日,如何写完的《汉语史稿》?59号是物理学家储圣麟的居所,墙边爬满藤蔓,花开繁盛,蔓延到56号楼,这里曾经住着周培源,院墙外同样杂花生树。路对面的57号院是冯友兰的“三松堂”,门前种了一排绿竹,恰巧遮门闭户,想不起来是否能看到庭院里的“庭中有三松,抚而盘桓。” 后来他的女儿宗璞居于此。旁边的58号曾经住着汤用彤。
我最喜欢的60号楼 57号 58号55号是曾经住着陈岱孙,院子有他的铜像。改造之后据说给李政道准备。54号已经废弃,原来的主人洪业称它为“健斋”, “无善本书屋”,曾经主持燕大历史系,也是 “哈佛-燕京学社”当时北平办事处的总干事。他的学生之一侯仁之在燕南园也有寓所,在61号楼。
54号楼 61号楼53号曾经住过史学家齐思和生物学家沈同,现用做北大民主党派办公楼。51号的物理系教授饶毓泰,文革时候自缢身亡,后来搬进来江泽涵院士。52号是物理化学家黄子卿和语言学家林焘先生,二者现在都另做他用,诸如中国美术家协会和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等。
52号我哆哆嗦嗦这些历史的东西,其实对我并不重要,“长沟流月去无声”,大师们早已经不在了,但燕南园却还只是我每天上下课,往返图书馆和食堂路过的一个大园子,很多时候我不会对那些老建筑看多一眼,专心撸猫看花赶路。我的燕南园在数年前一个秋天的夜里,我从湖北西部的一个山上回到北京,在燕南园55号院里,在如水的秋夜里和她一起坐在月下,醉后不语,而到如今辗转成空,“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春天又要来了,我的燕南园。
“我庭の小草萌えいでぬ限りなき天地今やよみがへるらし.”(我庭小草复萌发,无限天地行将绿)
二零一七年二月,加拿大雪夜,为记。
(手上没有照片,文中图片均来自百度谷歌搜索,感谢提供者,侵权望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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