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要纵情欢笑,紧接着大肆痛哭的时刻。我们痛哭,就仿佛是成就了一种哭的典范,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我们更能承担起一种哭的纯正意味。然后我们将这一切都断然放弃了。我们的灵魂需要有且仅有一次的宣泄。我们的心为一种坦荡的疏散而守候、迟疑了太久。但是我们从不能说服自己在这里停下,所以我们创造这个时刻是为了亲自告别它。我们需要否定它,在它最亢奋的极点,我们制造将它埋葬的棺椁。我们离开空气稀薄的伤感的高原,每一步下降都在祭奠。我们需要的不再是眼泪,而是眼泪状的珍珠。我们像是一种为了求爱而翻倒自己身体内面的动物,现在已经进入了生理上的沉寂——现在,我们才来到了最重要的时刻,它要求我们明朗的、互相守望的心:现在,所有暴风雨在我们的彼此眺望的目光所形成的轨迹里凝结成冰晶的庙宇——正在缓缓展开的,是我们要进入的实验性的庆典,进入那为了我们探索的渴望了出现的虚幻的宫阙。天幕正在溃散中朝我们驶来,它的最后生命里的一场庄严的演出,那八月之夜的流星,让那些我们尚未说出的焦渴与难安的期待微响着爆裂,将我们驱向仿佛火山边缘的那浓重的烟雾和硫磺。所有词语纷纷石化而下坠,在年复一年的钟声中,我们看见被打湿的我们想象之爱的印结在夜空中寂寂。词语的流星下坠,下坠而爆裂,在沙漏翻转的空无和填埋间,必须给它们再度轻盈的飞升,注以魔法之火流溢的无名。
在那个天上的事件中,我们成为见证者是因为那个天上的事件可以在我们被微微照亮的面颊上流动。
——哎,是时候了呀。
——哎,是时候了呀。
这是难得的时刻,是梦中预言过的时刻。现在我们参与了它的生成,我们也要离开那从对它的意识中牵扯出的东西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爱的时刻,爱已经结束,完成,或者落入永远不可触及的背面。这里是它的消逝,它的乖离,它的不在开始在我们心中驻扎的一个鲜明的起点。让我们重新回忆我们的旅途吧——在一个陌生的形象当中我们看见了彼此:从中诞生了某种绝对的目光。我们开始怀念那个印象,印象也在侵占我们的精神。从有一刻我们仿佛找到了爱,我们开始把握爱,但是它不是答案。爱始终敦促着我们找到他者,于是我们才一路奔波来到这里。
在那天宇上的,是什么?也许是星座的织锦、神明所住的流光的庭院,明媚的焰火,坠下我们诗歌语言的流星,一片围绕着人们翩飞的无意识之原野上的积存了清露的莎草。但这些都不会在天宇上,却只在我们的面孔上浮现,也只能在我们的面孔上获得。
——哎,请看看我。
——哎,也请看看我。
我们注视着彼此是在注视着我们心底的东西。而在我们心底只有一片光晕,它是宝石、水晶或是镜子映射出的另一处。是一种譬喻世界在我们心里奔腾而过留下的痕迹。它是——好比是我心里的留下少女的芳踪的手镜吧?却不曾映照那个人的倩影。它是——好比是你心里鲜衣少年紧贴胸口的玉佩吧?却没有留下一丝体温。如果连不在都缺少印证的话,那么对于那某物的寻觅如何成为生之重负,以至于一点点把我们带来这里?
——你还记得那灰之密林吗?
——喔,那是我们曾穿梭于其中的密林。
那其实是图书馆林立的书架隔开我们相互追随的脚步。我们只能听见一点点彼此远去的声音。在一个转头的瞬间我看见你从一棵树旁的显现里逝去,然而另一颗灰色的树接住了你;同样你也看见我在密林中游荡,每一次都仿佛远离你,而那其实是我在追随你上一刻的所在的幻影。我们身边仿佛每一刻都一样,都一样地变换着。我们保持了某种神秘的距离的均衡。那把我们连在一起的却永远分隔我们;那把我们分隔的却是实实在在容纳了我们的密林。直到那灰色的巨鸟从林中腾起,掀动一片褪色的树叶,在一个滞空的瞬间化为尘埃,在一个轻盈的飞升中坠落,在全部的坠落中仿佛是从大地上升起的灰色的雨。它从干涩中浸湿我们:因为那时我们终于在四目相对了,我们明明才看见彼此,却在那一刻怎么都看不清楚了。
也许是那片森林带我们来这里。也许是那片森林沉寂后的那片荒原带我们来这里。在匮乏中我们终于触碰到对方了,我们可以无尽地在我们彼此身上采撷。我们需要安慰啊,我们彼此身上的或许就是安慰呀。可是明明没有什么是从我们身上逝去的——亦或者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或许我们找到的根本不是安慰,而是馈赠呀。是我们都心甘情愿地把我们自己清空了,好让彼此住进来;是我们突然意识到我们需要收敛起我们之间那些尚未明朗的共感,我们想私密地守护对方的体验,因此当我们决意说出——“我理解你”的时候,我们都犹豫了,仿佛是在经历一种竭尽全力地把自己抛向对方的征途中的甘愿的落败:那是我们宁愿轻轻地说出——即便那可能令我们彼此失望——“我不理解你”。
啊,也许正是我们心中永远面朝着我们彼此的那种生疏将我们带来这里吧。是我们永远愿意面对着彼此的生疏中的那种真诚。因为我们总是会想到,也许最生疏的在深处是无助的。它留在我们心中的姿态,一定是满心呼求的姿态。
——不要流泪呀。
——不要流泪呀。
我的良人呐。你也是因为感到了那种在你心里的生疏而想要哀泣吧?但是我们还有事要做呀。你看,今晚的夜空因为我们动摇的心而变得多么异样啊。这就是我们梦中的时刻,我们要全力地完成它。
又一束焰火升上天空,分不清是焰火还是流星,还是银河也轻轻地垂泪,抑或是海面上晃动着夕阳,仿佛正盛开着玫瑰。我的良人呐,我感到那玫瑰正在你的芳唇上燃烧呢。记得我们的誓言吧,那我们向着彼此说出的,碰撞在我们的心山上又回应给我们的:好好去忍耐,好好努力,直到最终时刻的到来。最终的时刻,因该是我们死去的时刻吧。它不是现在,因为我们的生尚不够强健,尚不能托举起我们的想要言说的那个生疏。在我们的生的延长线上,没有此岸亦没有彼岸。我们只能挺到那个时候:挺住就是一切,就是等到我们可以言说之时的天然的胜利。所以在那之前,在这些感到苦涩的途中、漫长的等待、在夜晚的突然来临的虚弱中间,我们可以去欢笑呀,因为我们一直在我们所坚定不移的事业上。
那是爱的事业。是我们不愿去爱的事业。是我们彼此拥抱的事业,是我们绝不在我们中间,如同充满事件的夜空在我们面颊上投下的阴影上沉溺的事业。我们的心,在我们最贴近的时刻最遥远,在我们给予彼此力量的时候借助着那股力而穿越爱的羁留呼啸而去。于是我们在终点——因为每一次的心潮都将我们荡到更远处——那时再让我们回望吧。我们会看见盛典的夜晚在我们脸上沉降成一座命运的雪国。到那时我们在踏进彼此的心里去吧。到那时再留下足迹、再在每一次步履中体会那被包容、被重写的生。我们会消隐在彼此的心的厚重的家园。因为不管积雪怎样深,我们相见时总是赤条条的。
让我们握手吧,让我亲吻你的手而不是唇,请你轻抚我的面颊而不是搂住我的腰。我们都需要做好准备。此时银河仿佛感染了一阵冷颤,令寰宇变得更低了,我们仿佛浸淫着星辰的呼吸。我们低下头去——我们都因为这仿佛不会结束的夜而有些眩晕,但我们心中亦充满了从未更强烈地要这一天结束的意志。我们来叩首吧。我来说——
——一叩首……
尾声:
一处实验性的盛典:封闭在一定空间的世界性当中,它需要纯粹的秩序的强度。它的周围都塌陷了,它把两个人置于相对的高处。于是应当有一种合乎这种高度的礼节。两个人朝彼此的方向里眺望着:这种眺望已不带有祈祷的姿势,而是成为一种本能,眺望让任何超越的事物、生疏的事物,可以被心灵柔顺地承受下来。两个年轻人并排跪拜,仿佛骈行的两架盛满鲜花的小舟。那神仙般快乐的日子,终有一天会降临在他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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