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砌鲤鱼,一砌砌个大胖鱼,大胖鱼捧元宝,眉开眼笑屋里跑……”
“砌鱼”是方言,杀鱼的意思。
赵奶奶一只手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在我裸露的手臂上来回铛,作磨刀杀鱼的动作,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当当当,砌乌鱼……”
我裸露的手臂,被孙奶奶摩挲得痒嗦嗦,忍不住笑开了花,同时把手臂往后缩。
我笑得越厉害,孙奶奶越兴奋,似乎她的能力得到肯定,受此鼓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当当当,砌长鱼,一砌砌个大瓦房,大瓦房高又亮,我在里面蹦又唱……”
我和姐姐乐不可支,就差在地上打滚。
赵奶奶也把眼睛笑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挤一起,像春风吹过河面,漾开层层叠叠的波。
突然,小街对面的巷子口,传来尖锐的叫喊,老奶奶,死老奶奶呀,跑哪去晃啦,还不嘎来烧火做饭?……
她媳妇小侉子的声音。
赵奶奶遭遇寒流似的浑身一哆嗦,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会儿,迈着小脚,颤颤巍巍地跨出我家的门槛。
小侉子不小,和我母亲岁数相近,因为来自北方,所以左邻右舍都叫她“小侉子”,她的大名反倒很少有人叫。
小侉子脾气暴躁,时常对赵奶奶骂骂咧咧,大嗓门吼起来,震动一条小街。
偏偏赵奶奶疼爱儿子,不想老实的儿子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只有委屈了自己,对儿媳妇小侉子言听计从,她不顶嘴,不呛声,只在背后偷偷地抹眼泪。
有时趁媳妇不在家,赵奶奶就来我家,逗一逗姐姐和我,我们越笑得没心没肺,她就越有成就感,因为她太老,老到无用,老到被人嫌弃。
她跟我妈诉苦,我妈不好插嘴人家的家务事,说不好会适得其反扩大婆媳矛盾,只有安慰她几句,也会塞点吃食给她,赵奶奶总会感激涕零,连连说着好心有好报之类讨好人的话。
平常小侉子粗声大嗓叫骂的时候,母亲装聋作哑,权当没听见。同住一条街,抬头不见低头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母亲不想惹麻烦上身。
有一次,赵奶奶坐在当街的凳子上喝粥,从外面回来的小侉子,不问青红皂白,夺下孙奶奶手中的碗,直接砸地上,赵奶奶忍无可忍,骂了小侉子,蛮横的小侉子居然抄起笤帚抽打赵奶奶,赵奶奶疼得又哭又喊,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小侉子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泼口大骂邻居。
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冲过去夺下笤帚,掼在地上,你也真做得出来,八十多岁的人,整天给你烧火做饭洗洗刷刷,还要怎样?你不给饭吃,还张口就骂,这也就算了,你怎么能下得去手打她呢?难道她连一条老狗都不如?
小侉子双手叉腰,各种难听的话骂我妈,我C你祖宗十八代,TAM,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自家一屁股屎还有脸管别人……
母亲显然不是小侉子的对手。
小侉子果然厉害,一张嘴如刀子,句句戳人,周围邻居怕她不是没有道理。
我听得面红耳热,替母亲难为情,拽拽母亲的衣角,叫她回家,母亲甩开我的手。
围观的人里一层外一层,小侉子骂什么,母亲就重复什么,各不相让。
我迅速跑回家,急着搬救兵。
大哥不理我,说母亲吃饱了撑的,管人家破事。
父亲刚从芦苇荡里回来,怒气冲冲地跑过去,他不但帮助母亲,反而把母亲往回拖。
母亲个性要强,轻伤不下火线,自是不肯善罢甘休,挣脱父亲的手,继续和小侉子对骂。
这时,赵奶奶慢腾腾地走到母亲面前,老泪纵横,双手作揖,要给母亲跪下,母亲吓得扶住赵奶奶,连连答应,不吵了,我回去,现在就回去。
回到家里,看到父亲发火扔碗,吓得不敢出声,破碎的碗片刺痛了母亲的心,平时一个坏碗锔补几回,也舍不得扔掉。
这个时候,母亲连连发誓,再也不管别人的家事了,可是,小街上一旦传来赵奶奶被打的声音,母亲还是会忍不住走过去维护赵奶奶。
就这样,小侉子和母亲成了生死活对头。
父亲发过火后气消了,叫母亲趁小侉子下地干活,给赵奶奶做些吃食送去。
我想,风烛残年的赵奶奶,因了母亲的嘘寒问暖,内心应该得着不少安慰的。
赵奶奶过世后,岁月流转,轮到小侉子做婆婆,她的媳妇也是个狠角色,对小侉子也是骂骂咧咧,短吃少穿,和当年的小侉子对婆婆如出一辙。
小侉子横行惯了,哪容得自己这样的窝囊?开始,她还跟媳妇对骂对打,可是,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根本不是媳妇的对手,背地里常常淌眼泪。
小侉子68岁那年生了重病,媳妇把她放在屋后草棚子的床上,不闻不问。
左邻右舍嘲讽小侉子当年对赵奶奶太忤逆,结果是一报还一报。
母亲当初跟小侉子吵架时,巴不得把她打进十八层地狱,可真等到小侉子病得可怜,反而不计前嫌,隔三差五地去看她,有时端上一碗红糖茶,有时煮几个荷包蛋。
小侉子弥留之际,一次次抓住母亲的手,张不开嘴地哭。
母亲后来提起小侉子,总是不无惋惜地说,小侉子不应该走得那么早,她是被媳妇气死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