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二一四:载道之舟即是贱躯
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
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读书时,最好抱定前人“因病设药”的心。
王阳明谈如何对待朋友的这些话,自然也是见到身边弟子,特别是以陈九川为代表的弟子有相应的问题才出言劝勉的。这些话,乍看起来,与一般的“鸡汤”没什么区别,看起来没什么毛病,品起来没什么具体的“功用”,认真琢磨,却别有滋味。
王阳明之所以讲出这样的话,与他的学术态度有关。
王阳明读书,有个基本的态度取向,那就是先假定书里面说的是对的,以“信从”入手去读,然后在各种各样的生活实践中用心去印证,透过效果反推书里那些话的价值。他讲“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学术态度,正因为长期坚持这样的学术态度,才有了阳明心学的深入人心。
陈九川及众弟子,是最该理解阳明心学精妙要义的,倘若不保持这种朴素的学术宽容,先自树起“心学”的藩篱,将“心学”同当世的种种学问隔绝对立起来,便失去了阳明心学的初心和本来面目。
从初心而言,王阳明有个基本的思想——“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引车卖浆者流,都要做收拾精神、自作主张的大英雄”。这个思想沿着人类进化的时间轴向前反推,就是坚信人人能“学为圣贤”,向后反推,就是摆脱“主奴关系”,人人都做自己的主人。
从这个意义上,再来看阳明对陆九川等弟子的交代。
阳明先生说:“大凡是朋友的,应该少一些打着规劝旗号的指摘批评,多一些出于劝勉的开导鼓励,如此才对。”
后来又告诫九川说:“与朋友谈论学问,应该委婉谦虚,宽容以待。”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既然算不上是敌人,便不能用对待敌人的态度和策略去面对。那些受到朱熹思想影响,暂时对“心学”还有所抵触的学者,那些对“致良知”之说,还不甚了了的常人。能算是“心学”的敌人吗?既然算不上,就不该用敌对的态度去面对。
阳明先生讲对待朋友应当“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与朋友论学应当“委曲谦下,宽以居之”。反过来讲,倘若“箴规指摘处多”“诱掖奖劝意少”,倘若论学时高高在上、针锋相对,差不多就是树敌的态度,在树敌态度的作用下,势必在论辩间让“心学”逐渐陷入困境,如此一来,离人人“学为圣贤”的初心,离人人“做收拾精神、自作主张的大英雄”的理想便越来越远。
回过头来,借用王阳明的说法来反思今天的亲子关系、师生关系,是不是多少有些“箴规指摘处多”“诱掖奖劝意少”的倾向?为什么亲子之间反目为仇,师生之间愈显隔阂?究其根本便在于本该做友的,却日复一日的取用了敌对的态度和方式。或许,回转头来,少一些出于规劝的指摘批评,多一些出于劝勉的开导鼓励,才能别开生面,回复到和合融洽的亲子、师生关系上。多一些“委曲谦下,宽以居之”,才是讲学论说之道。
常言“文以载道”,实际上,哪里是什么文在载道,分明是圣贤们以自己的肉身委屈谦下,化成一叶小舟,承载起所信仰之道,摇摇晃晃辗转托于我们面前。
所有的圣贤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贵其道而贱其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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