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嫁衣

      母亲是属羊的，如羊一般温柔、勤恳。而我，从小就是母亲的跟班儿。童年的快乐总是如此容易清晰，在那时候我特别喜欢黏着母亲去赶集，路边的小摊点儿即好吃又便宜，每次母亲都会骂我馋嘴，却每次都不会让我的愿望落空。不知多少次，我一手紧紧拽着母亲的衣角，一手拿着香酥的小吃，穿梭在那并不宽敞却是十分热闹的古老街道。

        每年夏天，母亲总会把锁在柜子里的棉被、毯子、冬衣都拿出来晒一晒。这些一定都是家里顶好的东西，平时都是被母亲锁在柜子里，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来了客人的时候才会挑出一两件来用一用。我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毯子呀，绣花的棉被套子呀，漂亮的衣物呀，总是充满了好奇感。

      有一次我看见母亲从一口掉漆的红木箱里拿出一条印花的红裙子，那条裙子是许多年前的吧，可时光没能湮没它靓丽的色彩。母亲小心翼翼的把它挂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并用粗糙的手掌反复抚摸着那些花纹，眼底尽是一片轻柔。小时候不懂事，我觉得漂亮就嚷着要穿，没想到母亲竟十分严肃的对我说：“你穿不得！”，我不听，硬是缠着母亲要，以为会像平时一样，等母亲觉得烦了便会允许，然而这次最后得来的却是一顿呵斥。

      后来我才知道，那条印花的红裙子，是母亲对他唯一的念想。

      那是在三十多年前，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以决定一段婚姻的年代。母亲与邻村的他定下了婚约，开始母亲并不同意，外祖父的态度却十分强硬。无可奈何，这婚约便算是定下了，双方家长商量着，让两个年轻人先相处两年后就张罗结婚。那时母亲也才二十刚出头，长的清瘦，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时常含着笑意，让她最得意的就是她那乌黑及踝的长发，那如瀑的秀发如黑色罗稠般在阳光下泛着柔意的光，母亲时常将它编成一根麻花辫。

      母亲是家中老二，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外祖母又体弱多病，母亲不得不起早贪黑的干活。刺绣纳鞋，翻土下田，置物算账，样样都会，在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而他也是面貌清秀，为人处事也是圆润和善。他不仅是他们生产队的会计，还是开拖拉机运输煤炭的司机。别人都说他与母亲很般配，他也时常与母亲家走动，而母亲似乎对他爱搭不理。直到两家走的勤了母亲的态度才稍有缓和。他偶尔出去运送货物，也必定会带回些好看的小玩意送给母亲。那时的母亲也还只是个女孩子，心里自然是欢喜的。渐渐的，母亲便喜欢上了这个瘦高爱笑的男子，就像所以恋爱中的女孩一样，也时常为他洗洗缝缝，彼此说些俏皮话。

      两年后，母亲与他便要结婚了。在婚礼的前一天，他忽然出现在母亲家门前，笑着拿出一条朱红的印花长裙，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样的衣物是极少见的。母亲接过那条长裙左看右看，舍不得松手，那时母亲的心里一定充满了有温度的幸福感。

        第二天，母亲细细的盘起了她的黑色长发，穿上了那条朱红色的印花长裙，轻轻的抹上唇红。母亲自踏进他家门的那一刻起，她与他便是正式的夫妻，从此便是一家人。婚后，母亲与他动手搭了一个烧砖的土窑，用烧出的青砖建了一栋两层的砖瓦房。那名男子很是能干，读写计算都不成问题，逢年过节还能给家里添两件新物件，而且他的脾气出奇的好。村里没有一个不夸他的，母亲听了自然脸上有光，因为这个优秀的男人是属于她的。两年后，母亲生下了白白胖胖的男孩。那名男子很是高兴，煮上了一锅的红鸡蛋挨家挨户的送。男孩慢慢长大，越发生的俊俏，并且从小就乖巧懂事，不像同村的男孩那样邋遢，父子俩的感情更是要好。这样的生活可真是美满，母亲一定是幸福的，因为爱她的人，她爱的人，都在身边。

      就这样，日子如流水般逝去，不幸却突然降临。突然某一天，他一病不起，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地。病痛的折磨使原本就清瘦的他更是瘦的不成人样，不管母亲怎样的努力，送她印花红裙的男人最终还是去了。

      在葬礼上，母亲的眼是干涩的，她总是不停的忙碌着来麻痹自己。三天后，他下葬了。凄凉的吶锁声撕扯着回忆，母亲望着石碑上冰凉的刻字，死死的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不久后，母亲就病倒了，这场病痛断断续续持续了很长时间。原本清瘦的母亲，却因为服用了大量药物，而变得浮肿苍老，那让她曾经最得意的长发也失去了光泽。不知何时母亲开始成为村里妇女琐碎闲话的主角，难免会有一星半点传进母亲的耳朵，母亲不曾理会，依旧埋头干着活。但是母亲的婆婆却也开始不给她好脸色。原本乖巧的男孩愈发懂事，即使受了欺负也从不哭闹，母子俩就这样相依为命。

      后来，母亲的姑姑给她介绍了一户人家，母亲不同意，可婆婆的得寸进尺的谩骂使她狠下了心。在母亲走的那天，她剪掉了变得干枯发黄的长发，并且只带走了两件东西：一口她嫁过来时带的漆红木箱，和那件放在箱子里的朱红印花长裙。母亲左手提着箱子，右手牵着男孩，跟着来接她的人走了，对于这个让她曾经感到幸福，却也痛彻心扉的地方，母亲红着眼眶，始终都没有回头。

      再后来，她与现任的丈夫生下一名女孩，那个女孩就是我。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母亲始终小心翼翼的保存着那件印花红裙。我知道，那是她的爱情，她也曾经穿上了漂亮的红嫁衣嫁给了她爱的人。母亲的嫁衣昏黄在时光的洪流里，回忆中的爱情却依旧那样美好。

      我想，当年有着如瀑长发的母亲，穿上那件朱红印花长裙一定很美。

母亲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