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们歌颂默默无闻的英雄,歌颂平凡中的伟大,我以为他们是真心歌颂,并且会在歌颂中默默地被这种精神感染,这样每个人也都成了英雄。
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傻子,每一件事都愿意承担,他们巴不得有这样一个人无私的为自己服务,最好是无名。他们唱歌跳舞来歌颂这种伟大,只是因为有领导的安排,他们根本不在意,也不理会,只要服从安排就好。
上级领导会在意吗?
会的,只不过他们在意的不一样罢了。
他们只是需要有这样一种精神作为宣传口号,引导下面这批人向这种精神学习,至于是否有人学习或是学成他们毫不在意,也不相信,因为他们自己也做不到。
我也许是你们眼中默默无闻的英雄,但并不代表我就是一个完全诚实的人,我也有一点儿私心,也会撒谎。
例如,我帮何小萍隐瞒了出身的信息,让她顺利进入文工团。
因为,我不认为一个人的出身就决定了这个人的未来,她跳舞跳的很好,也很善良,我应该帮她争取到这个机会。
当然,那时我完全没有想到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还会有更深的联系。
我还有一个更大的私心,我喜欢林丁丁。
为了能够留在文工团,我放弃了去军政大学进修的机会,我知道这次机会十分难得,有很多人想去。可是,一想到要离开林丁丁再好的机会我都必须放弃,我喜欢她,我想留在她的身边。
虽然那时的社会提倡自由恋爱,但是封建保守的思想还苟延残喘着。所以,我不能直接和政委说是为了林丁丁放弃了这次机会,当然,能够把这次机会让给有需要的人我也很乐意看到。
对林丁丁的感情并非一直深埋在我的心里,我表现过,但是她把这一切看成一种奉献的服务,他们都习惯了我的帮助,也就感受不到别样的用心。
那一晚,林丁丁给我听了一首邓丽君的《浓情万缕》,我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歌曲,像是为我一个人唱的,每一句都往我的心里钻,冲破了我对林丁丁的爱,我再也无法抑制住。
我表白了,紧紧抱住她希望她明白我的爱,接受我的爱。
但是,我错了,表达爱却成了耍流氓,也成了我一生的污点。
林丁丁的落井下石,其他人的冷眼旁观,审讯官的侮辱蛮横让我明白,他们从未真正仰慕过“英雄”,也从未记得“英雄”给予的帮助,他们对英雄只有嫉妒和怨恨,因为英雄过于闪耀,遮住了他们的光芒。
他们只想要一个活在心中的“精神英雄”,如果发现有一个真实存在的英雄,那么最好的做法就是“杀了他”。
所以,当英雄落井后,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也会格外拥挤。
何小萍是个例外,她和我一样心中有善。但是,她比我明白得更早,看得更透彻,从小的经历让她早早地明白了这一切。
她不愿和这群人为伍,只想一个人独自起舞。
她把温度计调包来躲避一直想要上台的机会,领导知道了真相却没有拆穿她,在战士面前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然后将她打发到了前线野战医院。
她轻蔑的笑了,嘲笑他们的虚伪、做作。
饱受前线战火和鲜血的洗礼让她明白了更多,她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心中最后的善良,不要被他们击垮。
但是看到一片片烧焦的尸体,一个个战士重伤离去,她的精神再也无法抵挡这一切,她疯了。
可笑的是原本不受人们重视的她却成了英雄,人们又开始唱歌跳舞来歌颂她。不过即使疯了,她也清楚地明白这些人歌颂的并不是她,只是在表演罢了,她还是要独自一人起舞。
经年之后,世事发生了陡然的变化,文工团解散后每个人都找到了各自的出路,但终究逃不过芳华的消逝,他们早已面目全非。
而我和小萍相互依偎,没有结婚,没有子女,守护着彼此的善良。
我们也许是英雄,也许不是,这都不重要。我们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仰慕,我们知道还有和我们一样的人在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徘徊着,我们希望,当你们遇见他们时能善待他们的善良。
《芳华》-严歌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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