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抢棺材”式殡改：苦了老表们

最近出差去湘南桂东某地，在当地一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聚龙居”里，正厅的后面摆放了很多棺木。

此时，同事有些怵，我说别怕，敬一敬，升官发财。我没说的是，我们都是来自乡土，最终我们也将回来这里。那些棺木是人生最后的意义，最后的征程。

其实，看到那些棺木，我想起我们江西老表，他们很多人最近在因为它而哭泣，而愤慨。

我们湖南人亲切地称江西人为老表。有一种说法是因为我们湖南人的祖先多来自江西。元末明初的连年战祸使湖南大部分地区田园荒芜，居民大量散亡。随后，江南一带，特别是江西人大批涌进湖南。民谣有“江西填湖广”之说。这点上，我翻看了我家的族谱，在下的先祖是来自江西的宜春。

我所处的地方紧挨着江西，历史上两地一直往来姻亲和祭祖，语言相通，感情甚深。

没想到，这一次江西老表出事了，还是大事。有段子说，全国各地都在抢人才，培育人才，江西却在抢棺材，砸棺材。

朋友对此说，敢这样干的那些人都不是真老表，是假老表，或者是“管”老表的假老表。我懂他说的是什么。不敢说出来，是因为很多时候怕说真话。

江南一带，江西这些年的发展赶不上其他地方。但近日，它却上了各大媒体的头条。可惜也可气的是，这次出名不是什么好事。

眼下，江西各地正在推进一场名为“绿色殡改”的运动。用运动这一词来说，那是因为这场殡葬改革涉及到全江西的家家户户，工作实施起来也浩浩荡荡。有人称其为是“一刀切”运动。而这一切，都源自棺材。

网上流传的一段关于江西吉安的视频显示，执法人员进村入户，强行抬走村民的棺材。一块空地上整齐地放置了上百架棺材，几台挖掘机对这些棺材进行集中销毁。

与之相关的是，江西多个县市区在醒目的地方张贴了通告，称在2018年9月1日零点起实施殡葬改革“零点行动”，要求不管身份，不管地区，丧葬100%火葬，并且在8月31日前村民主动上缴家中棺木有奖，给予1500-2000元/口的补偿。逾期则罚。

具体方面，比如要求遗体一律实行火化，火化后的骨灰一律安葬在本辖区公益性墓地内。严禁遗体装棺入土，严禁骨灰入棺土葬。违反规定的，将拆除坟墓，强行火化。

还比如，要求相关墓穴都要迁移到公益性墓地。县城和圩镇的丧事活动一律到县殡仪馆或指定地点进行，不得在县城、乡镇街道和公共场所停放遗体、搭建灵棚；禁止沿街游丧及从事封建迷信活动，不得沿途吹奏鼓乐、燃放鞭炮、抛撒纸钱等。禁止制造、销售、使用封建迷信丧葬用品和棺木及其他土葬用品。如有将被没收，并罚款。

江西老表向来给人的感觉是淳朴、和蔼、忠厚，这种民风尤其普遍存在当地广袤的农村里。

我所在的地方紧挨着当地的赣州市，舍妹去往福建也是到赣州坐飞机。有一次，我路经当地的崇义县迷路了，问路时，老表们热情地告诉我怎么走。有一个大爷实在不放心，还主动带我去。

可这一次，老表们却黑下了脸，为了一口棺材。当然，我们都知道，黑脸的人肯定不是我们的真老表，而是某些假老表。

假老表们其实早在今年年初就动手了。

今年4月份，上饶的弋阳县召开了全县农村工作暨绿色殡葬推进会，并与各乡镇（街道）签订了责任书。这份责任书上要求全县要加大棺木收缴、公墓建设和坟墓整治工作，努力实现存量棺木处置率100%、遗体火化率100%、城市规划区坟墓迁入公墓率100%、“三沿六区”和村头村中视线范围内坟墓整治到位率100%、村（居）红白理事会覆盖率100%等“5个100%”的目标。

当时开完会后坊间有异议，因为有的官员或者工作人员自己也有老人在农村，有的甚至是老家的先人才刚葬下去不久。按这个工作要求，那不是连自己家的坟墓和棺材也要一起掘、一起上缴？但因为签了责任状，一层一层抓落实，很多“自己人”也深感无奈。

4月17日，当地还报道了这么一条新闻，标题为《绿色殡葬：弋阳县成功处置一起土葬事件》

该新闻报道，“近日，漆工镇接到群众举报，现年81岁的漆工镇杨桥村齐川源组村民郑某礼于日前去世，家属违规将死者尸体放入棺木土葬。由民政局、公安局、城管局、城建局组成的殡葬综合执法工作组对该违规土葬坟进行了强行起棺，并将棺木及死者尸体送往县殡仪馆进行火化处理。整个处置实施过程进展顺利，家属情绪平稳。”

这样的新闻让人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就不信真老表们的情绪会平稳。另外，在下不才，也是搞新闻的，但再怎么样也不敢昧着良知如此做新闻，真想给采写这条新闻的人一耳光，真是丢记者的脸。

我国殡葬、尤其是入棺土葬的文化已有数千年。在南方的很多农村里，很多老人都会在生前就为自己和老伴准备好棺材。

1363年，陈友谅和朱元璋在江西的南昌干了一场大架，历史上成为洪都之战。

当时老陈手下号称60万大军，而守城的朱元璋侄子朱文正只有数万人守城。这其中有个小插曲，守城的时候，筑防的材料不够用，不少老人主动把棺材抬了出来，用作守城的木板。最终，小朱指挥有方，朱元璋获得战略性胜利。

时隔几百年，江西老人的棺材又走到了时代的跟前。不过这次是有人上门来收缴。不给就抢和罚。

媒体报道称，除了上饶，在吉安、宜春等地，经常有基层工作人员或执法队进村入户，搜罗各家的棺材，强行拉走，然后集中销毁。一些村民最终只能无奈将棺材上缴。

从一些江西老表们发布的照片来看，当老人们看着自己的棺材被收缴时，有的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有的则大声痛哭。还有的老人跳进棺材，要与棺材一起“走”。

一段来自江西吉安的视频显示：有死去的老人，还未来得及安葬，家属亲人在哭丧时，几个身着制服的执法人强行闯入，打开棺材盖，将尸体拖出来抬走，留下一旁穿麻戴孝的亲人们哭天抢地。

掘人坟墓，抢砸他人棺材，这放在过去，是会被人戳脊梁骨，骂断子绝孙的。

有人愤怒，棺材是老百姓花钱买的，属于私人财产，凭什么必须上缴？强行收缴又是凭什么？

有人认为，丧事活动一律到指定的地点进行，这里面又有着什么样的猫腻？

有人质疑，几千年了，也没见土葬就一定会浪费土地，侵占山林。几代后，坟头没人打理，山还是山，地还是地。

有人觉得，这些年来，很多地方的公墓并不便宜，再加上殡仪馆一系列的费用，比农村的传统殡葬要贵很多，这样做会让很多农村家庭增加负担。

有人纳闷，即使有上万个理由说殡葬改革势在必行，但也应该循序渐进，用平和的方式去改变民众的观念，而非用暴力、强制性命令的手段。

有些人总是不把老百姓的心声放在眼里，装进心里。那我们就来看看官//媒大/佬们的声音。

人民网对此发文批评，社会治理，一定程度上是人心治理。群/众//拥/护不拥护是我们检验工作的重要标准，政策好不好，要看乡亲们是哭还是笑。要是笑，就说明政策好。要是有人哭，我们就要注意，需要改正的就要改正，需要完善的就要完善。从江西殡葬改革的实际效果来看，不仅民众哭了，也怒了。这样的改革再有道理，也说明不得要领，不得人心。

光明日报发表网上评论称,这种吏呼一何怒，翁妪一何悲的画面，是怎样的一幅社会图景啊！社会治理，本来就是一个民心工程，因为治理的目的是为了民众更好的生存。但是，如果实现治理的实际手段恰与这个目的所描述的愿景相逆，那么，这样的社会治理——如果还能称为治理的话，就是一个失败的治理。毫无疑问，上述这种硬性夺棺而后强行毁坏的丛林手段，不论目的多么正确，不论宗旨多么动听，都是悖//民意、失//民心的治理.

江西是一块革//命热土，方//志//敏烈//士的故乡就在上饶市弋阳漆工镇。弋阳曾是其开创的赣东北革//命根//据地，是当年的模范苏//区。

对于家乡这场浩浩荡荡的殡葬改革运动，中国井冈山干部学院兼职教授、同济大学兼职辅导员、方/志//敏的长孙方华清回应表示，作为江西人，自己对此感到很震惊，也很羞愧！无论持什么理由，任何一级政//府，都不允许出现公然侵害群众利益的情况。上级安排等等都不应该成为理由。

方华清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说：“江西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业绩，是因为革//命先//烈们凭借的是坚定执行的‘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情为//民所系’的工作原则，因而受到了人民群众的拥护和支持。此事牵涉到了我的老家江西弋阳，把棺材挖出来，然后再去火化，这种行为令人发指。当年老一辈革//命家在那里干工作，可不是这样干的。如果群众不满意你就下课。更不可因为我们的失误，把群/众推到我们的对立面，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

全国的殡葬改革其实提了好多年。

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人提倡火葬，但真正在全国推行要到1997年。当时，国/务/院发布的《殡葬管理条例》中规定，“在耕地稀少、人口稠密、交通便利的地区实行火葬”，“将应火化的遗体土葬或者在公墓和农村公益性墓地以外的其他地方埋葬遗体、建造坟墓的，由民政部门责令改正”。

这些年来，除了当年臭名昭著的河南周口平//坟事件外，绝大部分地方推行的都比较温和。

在下这些年走访多地和在乡镇工作时，也和不少基层//官员聊过这个改革，很多人都私下摇头，或者持保留意见。但不管如何，我们可以看到，多地并没有强力推进。

可这一次，老表们的地盘上却妖了起来，怪了起来，让人看不懂。

不过，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可以预见，此次江西殡葬改革的背后似乎给某些人带来了的巨大利益。

去年开始，江西当地民间资本大肆涌入各地的殡葬配套服务产业，很多商团尤其是热衷投资公墓陵园以及火化殡仪场所。

江西还成立了江西省殡葬投资集团，这是一家注册资本2亿元的公司。网上相关信息表明，这家公司是一个与多家金融机构建立战略合作关系、致力于“推进殡葬服务标准化建设，打造中国殡葬改革和殡葬事业发展的江西样板”的集团公司。

根据“每日人物”的报道，该公司成立不到一年，就已接连拿下江西丰城、乐平、新余等6地的殡葬项目。

有人说，将殡改集团化运作的“创新之举”引发巨大争议。但实际上，自从提倡将“土葬”变为“火葬”以来，殡葬产业一直存在垄断现象，中国“死人”生意存在着巨大的利润空间。

2004年，国家出台相关法规，火化业务由国企完全垄断，但殡仪和葬礼服务开始向市场放开。民政部最新统计公报显示，截至2017年底，全国火化遗体482.0万具，火化率 48.9%，殡葬服务机构4132个，其中殡仪馆1760个、民政部门管理的公墓1420个。

截至2016年底，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超过2.3亿，老龄化问题日益严峻。也就是说，殡葬服务业中，今后这些数据还会蹭蹭上涨。

凡事走向市场化，就必然会带来市场效益，一方面有人盈利，一方面有人增加负担。这几年越来越多人感慨“死不起”，殓葬消费负担日益增重。有数据表明，2015年，中国人平均殡葬消费1.4万多元，行业规模近700亿。中国殡葬协会2014年一份数据预测，2023年中国殡葬业消费将达到1万亿元。

《南方周末》曾报道，殡葬业利润高过绝大部分实体产业，它可达1000%-2000%。当时记者暗访到一家殡葬用品销售商以一款乳白色阿富汗玉的骨灰坛盒举例，“进价4000元，对外卖6000元，但放到殡仪馆能达到19800元”。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死者为大。中国的殡葬文化已经存活延续了几千年，已经成为传统。对于很多人，尤其是在农村的老人们来说，棺材和土葬是他们人生最后的生命意义。

有人说，顺应时代的发展需求，革除部分传统丧葬文化中的陋俗势在必行。比如丧事中的攀比、奢侈之风，比如用钢筋水泥全部浇筑坟墓的方式等等，也都不可取。

但是，但凡走极端，搞“一刀切”的政策必然会带来极多的负面后果。对此，近日，《检察日报》就指出，早在2012年修订的《殡葬管理条例》中，专门就把曾经的“拒不改正的，可以强制执行”一条删掉，就是为了限制民政部门在殡改中暴力强制推进。

老表们的愤怒和哭泣、无奈浸染了江西的山山水水。坊间有人说，甚至有个别工作人员没脸回老家面对乡亲。

8月1日，江西省民政厅发布关于此事件的紧急通知。

通知称，江西省在推进殡葬改革过程中，有些县乡对殡葬改革的复杂性认识不足，没有进行充分、深入的宣传引导工作，导致出现入户收集、集中拆解棺木等简单过激的做法，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这些现象虽属少数，但造成不良影响，伤害了一些群众感情。

另外，通知还称，江西省民政厅要求坚决防止“一刀切”“运动式”的倾向，对简单过激做法，该制止的要立即制止，该纠偏的要立即纠偏。

诚然，我们光溜溜的来，也光溜溜地离去，什么都带不走。

但，殡葬管理不是一项简单的移风易俗工作，它更多的是关乎人性，关于到每一个普通人的内心。

民众工作，就要让民众认可，就不可操之过急。通过一纸公文来强行推行，不仅简单、粗暴，也很荒唐。

或许，方华清的那些话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也说出了很多江西老表的心声。

老表们，真是苦了你们。

这篇文章，其实想了好久要不要发，因为可以预见的是，估计没多久就会被删除。不过，还是尽作为一个人的本心吧。

人文大师柏杨，86岁时宣布封笔。最后的作品是为《柏杨曰》作的序。

结尾处，他说“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老人家是说不做一个谄媚的文人，而要正直地让文字为人民服务。

在下才疏学浅，功不成名不就，浑浑噩噩，惶恐不可度日。一来没有老人家那么高的情操，二来很多时候连说几句真好都不敢。但，愿寥寥几笔能对君有益，于时代无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