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青山阿婆(奶奶)死掉的时候,我在远离村庄一千三百公里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正文/西铭
【上】
阿婆(奶奶)死掉的时候,我在远离村庄一千三百公里的土地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过了几天,久不联系的表妹给我发来信息,说外婆死了你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大概一礼拜的样子。
照此来看,姑姑们约莫还在老家奔丧。阿爸也肯定是回来了的。于是我暗自去了个电话给阿妈,询问她情况。
答复是:已下葬,各项白事都基本处理妥当,你离得这么远,就不要回来了。
我思忖良久,仍旧拨通阿爸的号码。线路那头传来低沉忧郁的嗓音。我随便扯了点别的,沉默几秒,终于勉强吐出诸如“人固有一死”的劝慰话语。他说,丢,我知啊,唔使再讲什么;你好好学习罢,别为这事分心。
听到我答应的声音,永远失去母亲的男人安心地挂下电话。
阿婆的死,终究只是在我平静如水的生活中掀起一阵微小涟漪,旋即复归寂然。彼时,我迷乱在大城市光彩夺目的生活中,几乎再未忆起沉眠于遥远乡间地垄的衰朽躯体。
读大学后,回家的次数才慢慢多了起来。我走在被稻田、香蕉和荔枝树围绕着的乡间小路上,才会忽然想起多少年前同样是在这里,自己同戴着斗笠、赤脚行遍整座村庄的阿婆擦肩而过。十分钟以后她“骂咧咧”地杀进家门,在人前嘲弄道——婆不识孙、孙不识婆的景象在这十里八乡绝对是头一回发生。
我苦笑一声,心下便说这实在非我所愿。只是在外这么多年,存于我印象中的您的外貌形象早已被时间冲刷得模糊。因而即便在擦肩而过的几步之后,我惊觉那个老太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却仍旧倔强地不肯停下脚步用生涩僵硬的白话问候一声。
那一年,阿婆已然不再种田。
初二暑假我头一次返乡,她还乐得拉我们哥儿俩下地插秧,为凭空多了两个干活的男丁而感到高兴。依然记着在绿荫遮蔽的榕树叶下,她不由分说将粘连着泥土的秧苗往我瘦弱的肩头上放,自己熟稔而干练地挑起担子(比我重了一倍有余),在田垄上健步如飞的情形。
那大抵是她一生种田的最后两三年光景。如今算来,其时这位老人已是花甲近古稀的年纪。再想见她沉稳有力的劳动姿态,着实便令人敬佩不已了。
我关于阿婆的记忆不多。远在他乡的那些年月,一贯都被爸妈要求在传统佳节之时固定拨打尾号“7786”的座机号码。铃声在一千三百多公里之外的农家客厅响起,再过几秒会传来那声粗粝而直白的应答。我即说,阿婆啊你好吗,我是你个孙呐。老人家哈哈大笑起来。她从来不曾忘记她还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孙子在一片远得不像话的土地上过活着属于后生人的日子。
她不懂我,我也不懂她。孙和婆之中,隔着一大段失掉了的时空。
可我忘不了少数的几次返乡,她起一大早为我们做的家乡榄角;她烧红了炉灶翻煮大过两个拳头的米粽果(绿油油的果子在出锅后会悬挂在楼道间的竹篾里,夏日的风从不远处的青山吹拂进来,我走上走下都能嗅到粽叶、白肉和稻米的清香);也忘不了,有一天她偷偷摸摸地领我去废弃已久、布满蛛网的老屋(那屋子建于九十年代初,作为爸妈的婚房),从渐趋腐朽的房梁围挡的黑暗空间里掏出一个缠裹了好几层的布袋,现出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的一大沓纸钞,嘴中嘟囔着一些陈年旧事、点动着褶皱的手指严词正告我“好好读书考个大学,唔要在外丢人”的场景。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是那一沓纸钞,会在短短几年之后造成一些不好的后果。或许还有其他原因的叠加。中国农村发生的事情,是研习了经济、商业、哲学和散文的我毕生都洞悉不了的。
有一年,阿婆还是决绝地饮下农药。很长一段时间,家族中的各项人情是非,我都不甚了解,只是在得知“饮农药”事件暗自唏嘘一番,听着从哪儿黯然飘来的闲言碎语,故作天真。
大略就是饮完农药之后,阿婆余生的很多时间便都在县城的医院度过了(我不很清晰,只是根据阿妈跟我的口述进行推断)。
大学一年级的寒假,我回到家。阿妈已经搬回来住了,将原先快要烂掉的房子简单收拾一番、安顿下来。我那时还不知道,她心中怀着一股远大的理想(这理念在一年后正式奠基、两年后拔地而起、三年后蔚为大观)。
就是那个除夕的傍晚,阿婆颤巍巍走进我们家门。她银发披肩、身子佝偻,我瞧着这老人越发陌生。阿爸喊她坐下来吃饭。我并未意料到,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婆。
将近两年后,表妹给我发来信息,说阿婆死了。
再到过年回家,我立在院子,面向田野和青山,问阿妈阿婆葬在了哪。
阿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懂(白话真是越来越难听懂了)。是会跟我素未谋面的阿公比邻而眠吧。这青山绿水。
【下】
我最后一次见到村婆(外婆),是大学时的一次寒假。
这时候村婆已是卧榻着了,舅舅们和阿妈在那两年都围着她转,远隔千里的我都能从断断续续的讯息中描摹出他们愁苦的模样。
大舅在山外新建了房屋,将村婆接来照料。我就是在这儿见到的村婆。
阿妈引着我步入一个些许幽暗的房间(我依稀嗅触到一丝药味)。大女儿轻手轻脚地在床头坐下,柔声地叫唤她的母亲。老人家缓缓睁开眼睛(那眼略显疲惫、却空明清透)。她握住她的手,说道:您外孙哪,还识得吧,在南京上学那个。
我瞧见村婆的嘴角微微散开一条弧线,呈现出我童年记忆中慈祥和蔼的模样。
村婆家在距此更远的山头上。青山一座连着一座,村庄一片连着一片,朝大自然的腹地延伸而去。
多年以前,这里的路还没硬化。舅妈骑着摩托,带阿妈和年幼的我和哥哥在泥泞的山间轰鸣前行。山脉最深处的那座村庄,村庄中海拔最高的那座山头,就坐落着村婆的屋子。
那时候屋子尚还热闹,村婆倔强地仍旧一个人住在这里,舅舅的孩子们有时也会来此陪伴她一段时日。白天,我们这些熊孩子就去地头爬树摘果子,看哞哞叫的大黑牛藏在巨石之后慢悠悠地咀嚼青草,在落满荆果的陡峭山坡上冲刺。晚上,村婆在小小的厨房内点燃炉膛,为我们烹饪山间的食味。
阿妈跟村婆有着说不完的话。我记忆中屈指可数跟随阿妈探望村婆的几次,她们从早到晚都叙着家常。村婆总是一边笑眯眯地端详着在旁玩耍的孩子们,一边耐心聆听着大女儿的抱怨、感慨和劝说。
关于村婆的更多印象就没有了。她的姓名,她的过去,她的离世,我一概不知。在血缘与亲人方面,我一向十分模糊。
村婆的离世大约是在我读大二或大三的光景。阿妈是瞒着我的。因为跟母系亲族几乎没有建立联系,也没有人告知我这一消息。
再过一年,在外发财的六舅召集所有本家,办了一次隆重的祭拜。鞭炮在圆头坟前绵延得很长,炸响的时候,几座青山发出一串渺远的回音。仪式结束后,人们把山间老屋的桌椅板凳搬出来,聚在一块吃了顿饭。
这老屋也逐渐落寞了。从今往后,再没人坚守在山坳之间,同它悠然自足地晓观天色、暮赏云霞。
村婆和阿婆的逝世,有些日子了。孙在今日怀念你们。感谢你们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含辛茹苦地养育了叔叔、姑姑、舅舅、阿姨和爸妈。感谢你们发生在我的童年。即便,只是一场短促的路过。
完。
边走边写的,
西铭
2020.4.4 清明
作者西铭,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个温和的理性乐观派,坐标南京,说着自己的话,写着自己的文,走着自己的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