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2620年一月的某个早晨。
“ 哒嘀嗒……哒嘀嗒…… 小喇叭开始广播了，小叮铛准备起床了。”
椭圆蛋型海蓝色的床，拱形细薄金属的冥想仓如花瓣样打开，灵正舒服地躺在里面，这突然发出的声音，似乎就是专属于她的，直抵耳膜，混合着久违的陌生又熟悉感。
从潜伏如大海般的睡眠体验中醒来，灵摸摸额头，很自然地伸展了个懒腰，身下的床也随之移动起来。噢，新的一天又到了。
今早的唤醒模式，可是头一回听到，挺稀罕的。小喇叭是个什么东东，某个历史阶段曾发明出一种四方体的收音机，里面有个黑匣子，顶着细长的天线，传出各种讲话的声音，戏曲呀音乐的，吸引着当时的人类。
而今，时过境迁，这类东西早已淘汰被陈列在时光博物馆。
时至今天，在科技发达社会分解已被林林总总的机器人代替下，人脱离了原始劳作，成了稀有品种，生活在地球，过的是一种完全改良的优质生活。
灵可是少量幸存于地球工作生活的人类中的一员。原来的她，从小到大，病没少得。 30岁得了颈椎病，骨质增生压迫神经，头晕头痛的经常呕吐，后来手术治疗好了。38岁结婚，原本打算丁克的家庭，因为意外怀孕，心动了，想添个宝宝未尝不可，可惜又流产。后来她遇车祸骨折，断了2根助骨，又得了肾小球肾炎、过敏性紫癜， 一次次地住院治疗轮番花样地吃药，闯关般，就这样，居然活到了99岁，本该辞世谢幕，那时克隆技术兴盛，灵成为少数幸运者。40岁的身体和外表，机能状态最好的克隆身体，比她原来的真身都要健康10倍。
她的脑细胞许久之前微小的记忆都完整地转换到新置的身体， 灵再次焕发了生命的活力。
这次，琳的生命线陡然拉得悠长，细胞代谢的非常缓慢，岁月流逝，但她却像吃了防腐剂般几十年如一日。
掐指一算，六百年过去了。
今天的唤醒很奇怪，室内，落地窗户上多了几张贴着红色福字的剪纸。投影屏上赫然显示“ 除夕 ”。 现在，如果没有这些智能的提醒，人都不操心春节是哪天了。
怪不得，莫名觉得今天隐隐不同于以往。原来是，除夕到了。
灵在空中一伸手，前方墙壁的智能投屏亮了， 一组数字跳动变化着
空气流通 良好
室内温度 23℃
室内湿度 45%
N02 CO
CO2% …～
如此封闭的空间里，智能设施已经完全调控到最佳温度和湿度，人待着很舒服，基本不需要出门了。
而且寸土寸金，地球上适应人生活的土地越来越稀少，高山夷平，大部分的地方都已被海洋占据。能拥有像灵这样高层所居的空间就已经非常幸运了。
可是除夕到了，该过年了。
除夕应该怎么过，灵想，不用她操心，手点到除夕，摁了下。 整个房间的颜色变的喜庆，落地窗上有了喜鹊造型的两个“ 福 ”字，几串红色的爆竹装饰，一盏新垂的红灯笼挂起。
灵笑了，今天可以唤醒晩晚和小蓝，陪她过年了。它们分别是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都是科技产品，仿真术已到真假难辨的效果。
它们俩上个月陪灵的某天，突然吵闹，灵一生气，指头点到设置，它们立马乖乖休了眠。
果然，晩晚慵懒傲娇地耸了耸背，伸展后腿，向着灵走来，而小蓝已经活泼地地上翻了一滚，乐颠颠地跑了过来。
除夕，应该吃水饺了。灵拉开椅子坐下，光滑洁净的仿实木餐桌，空无一物。她想起从前妈妈包的饺子，下到锅里煮时，她和弟弟就已经迫不及待，围着妈妈和锅台转了。
那时，她最爱吃芹菜羊肉味的水饺，还有猪肉白菜馅、鸡肉虾仁，过年，端上来的那一盘盘水饺，是最好吃的记忆美味。
灵笑了，走向厨房显示屏，点开，手指下弹出一个个礼花，啪啪啪啪，中餐、西餐、主食类、面食、甜品、烧烤…… 灵熟练地找到水饺类这栏，各种馅、肉的素的，整齐地罗列在那。
发现 “ 芹菜羊肉” 和 “ 鸡肉虾仁 ”，终止定格，就是它了。 还有拌料，各种型号ABCDE …… ，灵很快确定。
原汤化原食，灵还要喝热饺汤。 一顿翻找，点击确定。
好了，接下来，就是等待吃她的除夕年饭了。嵌入式机子发出细微的嗡嗡声，红色的计时数字跳动着。
不一会，一个方形的伸展柜打开，送出托盘上冒着热气的两盘水饺，看上去皮薄色鲜，透着诱人的香味。 拌料好了，饺汤也到了。
小蓝和晚晚一左一右坐在餐桌旁，它们自行吸收能量（类似充电），时刻生龙活虎，比人类耐疲劳，完全省确了吃喝拉撒排泄生病所带来的烦扰不便。
除夕的饺子到了，灵的心心念念。不要以为人类平时都能吃上饺子。发展到现阶段，人们日常补给，已经精简到了一餐，营养素类的浓缩剂，由智能营养助手调配，开口即食，省时省力。
彻底告别了厨房内锅碗瓢盆咚咚锵，烟火食材，手动操作的时代。
蘸着调汁，灵吃了一个饺子，若有所思，又吃了一个，还是不由地叹了口气，这饺子虽好看，长着北方饺子的样子，可是吃到嘴里怎么咀嚼，都没有小时候，妈妈煮的水饺好吃呢？
那香喷的滋味，怎么几百年过去了，还是忘不了。糟糕，除夕夜，她想妈妈想家人啦，宇宙时空把他们分离，丢下她一个人在此，多么孤单！
过年，这样传统的节日，还是要有仪式感，通过智能设定，灵满足了足不出户在空地放鞭炮的心愿，噼里啪啦的响声，没有烟雾污染却模拟得逼真，还有小时候玩过长长的呲花炮，在黑色背景下闪炼着五颜六色的火花，室内环绕欢喜的拜年歌，晚晚和小蓝欢腾戏闹着，一时间，赶跑了很多冷清。
凭墙而置的隐性投屏，今天也露面工作起来，此时，一个个人物出场，名字徐徐滚动着，“嗨，灵，新年快乐！！” “托尼祝你新年快乐！” “大姨祝福你新年好呀”……
灵不由自主地过去，点开了爸爸、妈妈的名字，灰色的图像和图标，静止地停在那儿。
泪水在欢快喜悦的音乐中滑落，“ 我多想，多想与家人团聚，多想像小时候那样的过年。” 灵呢喃。
突然，一束光波柔和地打开，显示屏上出现一行字 “你想穿越回过去吗？去见你最想见的家人。”
灵怦然心动， “可以吗？可以吗？当然想呀。”
“考虑下你最想回到记忆中的哪一段？”
灵闭眼细思，曾经最快乐幸福的过年体验，它们成一种封存，变得遥远而渺茫。
“如果你回去，请谨慎考虑。 在离开了安全的气场，时光隧道会快速消耗你积累的能量。”
灵知道，这就意味着，她可能回不来，或者回来了也垂垂老矣，不负现在的容颜状态 。
滴答 …… 滴答，倒计时，跨年的钟声即将响起。密闭舱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灵躺在里面， 颤抖地摁下那个红色按钮。
（ 二 ）
“ 灵呀，快起床了！！”
耳边响起好听的声音，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走近，仿佛要马上掀起被子。
灵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她有些恍惚，看到眼前的女人，随即惊呆地捂住了嘴。
妈妈出现了，妈妈就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妈妈的圆圆脸，弯弓眉，大眼睛，脸上的小雀斑，略显蓬乱的发丝根，都那么清晰。
妈妈原来这么年轻、漂亮。当然了，现在的灵才9岁。
“ 这孩子出神啦，还没有睡醒吗 。” 妈妈边说边递来衣服，“快，趁热穿上，外面凉。”
灵心底升起奇异的暖流，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打量着四周。简陋的房间，白色的石灰墙，混结水泥的地面很薄，有些裂缝露出土砖。家俱看上去那么简朴而实在。柜子、箱子，大衣柜、小闹钟的橱柜，四方八仙桌 小搪瓷缸子、暖水瓶……
墙上的像框，贴满了照片，有全家福，男人女人并肩的黑白照，三四岁小男孩的单人照，侧着脸有些不情愿的表情，头上戴着小海军帽，小女孩约莫五六岁，头发细黄柔软蓬着，头顶还是被勉强梳起扎了一束很大的头花。
一台小小的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用一块枣红的绒布盖着。
久违的铁炉子，一圈圈的炉圈勾起她的记忆，火炉接着敦实的火墙，天寒地冻，北风呼啸的夜里，妈妈会给灵和弟弟洗热水脚，把脱下来棉衣、秋裤、棉袿子，棉鞋，上面浸湿了雪水，围着炉子一侧挂开，火墙上面也摊开叠放着。灵钻进温热的被窉，再也不想出来。
那时电力不够，老停电。妈妈就点上马灯，坐在桌旁，靠着墙，纳着鞋底做布鞋。
妈妈撕下张日历，说 “快过年了，只有半个月了哟。” “ 咱们得加紧准备了。 ”
昨天下午文书阿姨送来一封信，妈妈拆开读后，少有的开心。今天一大早起来，系起围裙，戴上帽子，仿佛要大干一场。原来爸爸要回来了，正在路上，要翻好几座大山。
爸爸工作忙，离家也远，通常只能一年回来两趟。这次提前要假回来，爸爸在信里说辛苦妈妈了，回来好好帮她。
妈妈去供销社卖布的地方，扯了两种细条绒布，哼着小曲回来。 拿出皮尺，在灵的身上量呀，记在小本子上。又拉过弟弟给他量，弟弟扭来动去的，妈妈呵骂几声，用尺子拍两下，弟弟就老实了。
妈妈要给灵和弟弟做过年的新衣裳。
灯草绒布的花色很鲜，灵看着土气，但妈妈说这是店里新到的最漂亮的花布了，好多人还没有抢到呢。
妈妈拿着大剪刀，把布摊开，用粉笔状的东西在布上这画画，那点点，然后，咔嚓咔嚓，大刀阔斧，剪成一块块。让灵帮忙，抬过笨重的蜜蜂牌缝纫机，踩踏起来。灵看得眼花瞭乱，妈妈的手法好快，大剪刀一个旋转，缝纫机那么转转，一个反穿罩衫就出来了。
两天不到，灵和弟弟的新衣服就做好了，纯手工，细密整齐的针脚没得说。
妈妈每天像个陀螺在旋转。
快过年了哟……” 这是她的口头禅。
灵没有想到年轻时的妈妈这么能干，心灵手巧，除了晚上睡那几小时的觉，白天上班，回家就不停地做这干那。
灵和弟弟也得随着妈妈的使唤，帮忙打下手。没几天，灵就累的小腰儿酸痛，盼望着天黑好钻被窝，最好天亮得晚些。
家里长条盆里一直泡着洗衣粉水，妈妈有空就赶紧坐下，搓衣板上噗嗤噗嗤地用力刷洗着，前后院晾衣服的细铁丝上，挂满了层层浆洗好的床单、被里子、被面、枕巾枕套…… 总之，家里头所有能够洗的，都洗个遍。
还有家里大大小小的鞋子、鞋垫、袜子……
妈妈说这才是清洁，要不留死角，彻彻底底。
这才开始。还有打扫房间， 房顶、地面、那些笨重的家俱里面全部移开，待冲擦干净后，再一点点挪回去。妈妈干着干着，甚至跪在地上，擦洗着……
妈哟，原来过个年，要干这么多活。灵心里叫苦，突然冒出“吃的是草，挤出来是奶” 这话，谁说的？
因为太忙时间紧，还是因为物资匮乏，妈妈做的饭简单且快，擀面、刀切面条，抖开、添水烧开，面条一放，白菜一撒，添点油倒点醋，饭就好了。
连着吃了好几天这样寡淡的饭，灵馋得开始留恋曾经不屑的美食。
这天，妈妈围上头巾，穿着宽大烂工装，带着灵和弟弟，正在家里收拾，地上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背着一个大背包，双手提着包，妈妈回头，笑了，同时眼睛有泪花。啊，爸爸回来了！
爸爸看到这情形，赶紧放下包，张开手臂，先把跑向他的弟弟举了起来，然后又抱起了灵。家里平添了很多生机。
哈哈，主要劳动力回来了，妈妈一下子轻松了。爸爸调侃妈妈，家里除了煤炭还没被洗外，其它的都幸兔不了。
年越来越近，其实不光是灵家里，家家户户左邻右舍都在准备过年的东西。西边邻居家有个小作坊，会做月饼，平时烤大饼也做蛋糕。这些日子，白天不停竭，半夜都能听到“ 呯呯咚呯呯咚 ” 敲打声，早晨，阵阵香味飘来，让灵的口水不由自主地多咽几下。
家家户户的猪开始杀了，妈妈和爸爸出门扛回来小半头猪。妈妈说灌香肠、做点腊肉，剩下剁肉馅。又宰了大半年的几只鸡、爸爸提回一包猪大肠，说是伙房老师傅给的，于是，花了几个小时，用了无数桶水，爸爸和妈妈合力，灵和弟弟开心地一边搭个手，终于，把臭烘烘的弯曲的肠子淘洗的干净柔软没有异味，盘放到条盆里晾着。妈妈说，这下，连灌香肠都用不完了。
过年，在这一天一天的物资准备中，让灵和弟弟充满了期待，春节，那是多么隆重和奢侈。
最开心的一天到了，爸爸提议全家出去逛集市，妈妈难得烫了头发，收拾好自己。那天的外面热闹非凡，人们互相打着招呼，拎着采买的年货。
灵看到前方更热闹的人群，妈妈说以前那就是一块空地嘛，如今，因为年，聚集成临时集市。在灵眼前，侊如一片红色的迷宫，或者乐园，弟弟已经跑进去了，灵也好奇地走了进去。
那是很奇妙的感觉，灵头顶、身旁飘舞着各种各样的红色，每走几步，就发现以前没见过的好东西，像是集体亮像，比赛着谁更吸引人的眼球。一个接一个的架子、摊子，大红的春联一幅幅高高挂起来，随风轻摆。上面黑色的字各种各样，五花八门喜庆的年画目不暇接，各种福字、手工灯笼，大太小小地挂着 。那边又哟喝起卖花炮的声音……
弟弟看见花炮就赖着不走了，爸爸就蹲下来挑，耐心地比较着，买了一些。弟弟还恋恋不舍地被妈妈牵走了。爸爸拉着灵，咱们去选春联。 一个老者正挥毫泼墨，长桌上地上已经摊开垂着写好的春联，走近，一股墨的味道。爸爸说还是现写的好，老者笑着，忙不迭的执起毛笔蘸墨红纸上写起，很快，一幅新的对联写好了。
随后又去买了灯笼，妈妈买了些糖果。
归来的路上，灵和弟弟很开心，手里拿着喜欢的东西，等过年，就可以尽情吃和玩了。
除夕，掰着指头算呀，终于来了。一早，爸爸妈妈一起，开始准备好吃的。今天要把初一的饭，一起备好。饺馅早已拌好，是灵喜欢的白菜猪肉和芹菜羊肉两种，揭开蒙布一闻真香。
妈妈的左右手配合，小擀杖一转，手指转动，一个漂亮的饺皮就出来了，变魔术般，一沓沓饺子皮就起来了，灵赶紧地包起饺子来，妈妈是速度最快的，又擀又包，包的饺子像元宝，爸爸包的弯月芽般细长，灵包的呢，像小船。
除夕的傍晚，灵感觉到年到来的神奇魅力，它让这简陋的房间蓬荜生辉，充满喜庆。家里的灯光从来没有这么明亮温馨，妈妈变得温柔可爱，眉眼舒展，爸爸也乐呵呵，纵容孩子们的闹腾。桌子上整齐摆放着各种好吃的。灵和弟弟穿上新衣新鞋子，吃着好吃的，一下子感觉幸福的不得了。春节联欢晚会，美妙精彩的节目啊，惹得妈妈不知怎的笑出了眼泪，爸爸赶紧递过去毛巾。
初一吃到了包有硬币的饺子，让弟弟很骄傲，给爸爸妈妈现场拜年，收到了红包，妈妈说把它压到枕头底下，添些福气。
一旦投身这种浓郁的年味，年前的种种辛劳节俭分离都变得不值一提，全家人相伴团聚，牵绊依赖，让灵真正体验到幸福的滋味，那是如今缺失回不来的时光。
十五过后，爸爸收拾衣物，又该离家了，眼里有不舍和无奈。妈妈的脸也由晴转阴。灵突然感知体内深处的刺痛，直觉告诉她，分别在即。
分别在即，触手可及的父母呵护，亲情牵绊，都有期限，此事古难全。
小小的时候，虽然没有科技智能的便捷， 灵却能真正享受到久违的年味，那些最依恋不舍的，在年里浓缩着，聚集着。
妈妈年轻的脸，爸爸伟岸的身躯，弟弟天真的淘气，他们曾经团圆相聚，牵绊依恋，都成了灵记忆深处抹不掉的底片。尽管他们会一个个消逝，不复存在，可灵依然羡慕，他们不会孤单。
倏忽，这一程，灵知道，漫透浓郁幸福的属于她的年，已成绝版，无法追回。
2021--3--5 （ 风铃手记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