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星火
君士坦丁堡正东六千六百里,康饶府。
西夏皇帝李卓比往年更早的来到了西京,随行的并非两府重臣,而是一班党项才俊。其中既有诸家宗亲,也有不少寒士,反倒是两个年长的皇子,二皇子李定业与三皇子李定利留在中京,学习处置庶务,前者在中书省,后者在枢密院,倒是相敬如宾,勤勉恭谨,没有闹出什么不堪。
中书相李克栌也留在京师辅弼全局,每日差人驰往西京,将京师之事向李卓一一禀明,无有缺漏。李卓回信勉励一番,李克栌反倒更加恭谨,每日差一人改为早晚各差一人,倒教李卓放心不少,亲征之事才算得无可改易。
党项皇帝亲征早有成例,不似汉人官家那般繁复。通常以一二重臣监国,再委以皇子相助,便就可以兴兵于外。集结军队也比汉人方便,亲征大军很少征调南京道与东京道部伍,惯由京畿侍卫亲军与诸总管司精兵组成,后者通常会临时抽调,有时三抽一,有时五抽一,组成选锋军与骁果军,前者多是步军,后者多是骑军,各分左右。
并不是所有西夏重臣都赞成李卓亲征。
伐宋大元帅赵维、伐宋左先锋李克桢以及从岐国回返的枢密院都判官【1】石镇恶都极力反对,但枢密相马吉德与中书相李克栌皆赞成亲征,石镇恶因此成为两府异类,却不肯改弦更张,反而再三上书陈明利害,认为亲征是肇祸之端,古尔人秣兵厉马,岐国人心怀叵测——“恐南京不复为再有,而西京亦饱尝兵祸。”
马吉德本就南京道人,自然极不喜欢石镇恶的论调,而李克栌虽然久居京畿,但对古尔人与岐国人的威胁也并不以为然。李卓私下问策时,李克栌直言道:“臣以为那廓尔蛮色厉胆薄,兵雄将懦,使周人有攻伐事,必陈兵自保,而南京可以无忧。岐国人颇多诈巧,多趁不备。今官家以顺伐逆,国中皆得有备。且岐人兵少路远,可谓得不偿失,智者不为。”
李卓颇以为然,随即便召见枢密院四方查访司奏知,洮乡侯王济礼,问起周国情势,得知周国公将伐后注辇【2】,颇为欣喜,和颜悦色的交待道:“天竺鄙夫,恐不当柴氏一击,且行间其国中,言说北伐廓尔蛮之事。”
赵维与李克桢则不同,他们更多从政治上考虑,认为李卓亲征,会让邻国误解党项兵挫,原本臣服的西辽、罗玛及突厥与天方,乃至代狄都会蠢蠢欲动,反而不利于伐宋大业。在赵维看来,今岁东征虽然没能夺取安西府,但已经将汉人兵力耗尽,无论如何,汉人不可能再派更多兵马进入陕西。
陕西汉人兵马足够多,在赵维看来并不是坏事,相反,在最近的一封奏疏中,这位前中书相,现在的大元帅,劝谏道:“……贼兵大集陕西,实利于我。国朝本利速战,不合持久相杀。以路远力竭之故。今贼军大集,路虽近然力亦尽,必一改持重用兵而图速战。陇右极边,道路寡少,大军决战之地,吾等已知之。将作瓮请之,为官家去心头患。……官家天纵之才,文武兼资,声名播于万里,虽乡野之人,化外之地亦得宾服,此世人所确知。今御驾若来,则贼人必惶恐畏缩,不肯轻出决战,一力持久。将兵百万,虚耗于陕西,内忧外患亦将并起,此非官家之过,实臣等无能故也。臣乞三万亲军来助,荡平贼师,于关中设座恭迎官家。如此陕西既平,而社稷无忧,诚两全其美之策。”
李卓没有告诉马吉德这封奏疏的内容,反而给李克栌看过,后者看过后一言不发。李卓再三催问,李克栌才说道:“臣闻‘上下同欲者胜’,又言‘庙算多者胜’【3】。此所谓胜败有常。传曰:‘君命无贰,古之制也’【4】,语曰:‘吾闻事君者,竭力以役事,不闻违命’【5】。此所谓君命无违。胜败有常而君命无违,臣乞随军东征。”
听到李克栌委婉而坚定的支持亲征,李卓自然很满意,但并没有露出笑容,而是转了转眼珠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太尉所言亦是道理。若是内忧外患并起,这康饶府却不知何时能再见到。”
“臣不敢苟同。”李克栌说道,“如今伐宋之战,关乎皇朝福祉,岂能以将在外相抗诘?正是因此,臣才主张官家亲征,非臣不知亲征之弊,实乃利弊相衡所作取舍……”
李卓回想起李克栌当时侃侃而谈,仍旧觉得满意,这个隐忍了多年的儿时伙伴并非没有见识的软弱之人,所有说辞中,最打动李卓,让李卓坚定亲征的便只一句:“祖宗创业以来,未有远军旅之官家。”
不过李克栌的随军请求并没有被接受,特受命与马吉德一同监国。李卓并不放心两个儿子,特意在来西京之前,加封李克栌为乾王,使其在京师辅弼时,能与儿子们平等相待,不至于受到刁难。
李卓此来西京,正是为简拔选锋军与骁果军,除了常驻康饶府西面六州的一万亲军外,尚需在诸总管司中选拔一万五千人,其中选锋军一万二千人,骁果军三千人。随行的青年才俊便是将来选锋与骁果二军的将校——多数是副职,让他们有机会在将来的战争中脱颖而出。
枢密相马吉德则在中京道选拔,亦是一万五千人,不过其中骁果军有六千。
诸宗亲才与李卓告别,便有宦者急急赶来入禀,说是枢密院有紧急公文送到。李卓有些奇怪的打开一开,随即高兴道:“这大食人倒是好胆色。”
李卓随即给马吉德和李克栌下旨,一者京畿再增选一万人为后备,一同东征;二者便是要准备好粮秣器具,并清理道路。李卓原本打算三月出兵,此时他略改心意,将出兵日期延后十余日,使得大军准备更加充分,以图抵达陕西后便投入决战,将贼军一鼓荡平。
“爹爹,那岐将已经出港了。”陆承义回到府上,向陆朝恩禀告道。
“好。”陆朝恩伸手摸了个果子,有些瘪,“苏使君回衙门了吗?”
“嗯。”陆承义擦了擦鼻涕,腊月的瑞宋岛,还是有些冷,“使君正在东院见客呢,苏我鹿说是东来客商,来谈生意。方才还见他在给使君熬汤,许是使君不耐寒。”
“熬汤?”
“对。葱啊、姜啊、还有些香料……”
“是不是还有茶叶?”
“对,对。还磨得细碎。”陆承义说完,奇怪道,“爹爹也瞧见了?”
“那是茶汤。也是饮茶的一法,颇为古旧就是了。”
“哦。”陆承义似懂非懂。
“岛上没有岐国人留下吧?”
“没有了。俺去他们扎寨的地方看过,又平整又干净,还修的有茅厕。附近庄户人都去挑肥嘞。可惜爹爹不肯开地来种……”
陆朝恩听了皱起眉头,又问道:“除了岐国人,今天还有船离开的吗?”
“呃,这就不晓得。”
“记得打问清楚。”
“是。”
“去歇着吧。若见到小鹿,便问问他那客商在何处落脚。”
“是。俺这就去听着。”陆承义应声而去,陆朝恩却愁眉不展。
陕西官军大捷,于外兵也就看不上,之前上表请求发兵相助王师的岐国将军袁继恩,便被朝廷旋即拒绝,一道圣旨百多个字,倒有九十个字是客套,便只留给岐国人“宜速归首邑,解甲安民。”九个字好看。今日那袁继恩一走,陆朝恩回到汴京的行动就要延宕下来——岐国人是天降横财,如今陆朝恩只好拿出旧方略,以图回京。只是官军形势大好,那旧方略还有几分成算尚未可知。
陆朝恩抬头往东面看了看,目光仿佛能穿透屋舍墙瓦,那里正是提举瑞宋岛及江华岛诸岛公事苏时秀所在。
此人父祖三代进士,即便在两浙这种人文荟萃之地,也算得一段佳话,若到了京东、河北,那就是一方豪强了。陆朝恩对这种“书香门第”有着本能的反感,私下里颇多留意,前几日才知道这苏使君祖上倒并不是汉人,而是东来的倭人【6】,自称原姓苏我氏,本是和人公卿,在中原科举得中后,才改为苏姓。心中警惕更深三分。
今日闻得有东来客商拜会,心中便有些忧虑。相比于回京艰难,陆朝恩倒更在意苏使君的行止——这倒是他瑞宋岛进奏局管勾公事的主要职责。别人称他一声都监是顾全体面,被贬来此地自然不会再有都监的名头,只是官家念及旧情谊,这才没有夺了内常侍的加衔。陆朝恩自然知道这是官家体恤——李丞禄良心早就祭天了——因此也真个肯忠勤王事。
陆朝恩眯起眼睛。
古旧茶汤,东来客商,只是不知道是倭人还是和人。陆朝恩暗暗想到,听说和人也分作两派,若是和人,也不知是哪一派。
陆朝恩起身抽出两页纸,点墨写了几句,又随手撕掉。将果子一一吃了,便去更衣歇息。
“袁柱国【7】,贸然前往敦贺,只恐我家将军不及应合。”中原氏规听说不去鹿田园港,反而去敦贺港后,连忙劝谏道。
“钟舍人岂不闻‘兵贵神速’?”袁继恩笑着反问道,“若是先去鹿田园,平氏岂得无备?且敦贺离京洛近,而鹿田园则远甚。”
“然平氏于京洛四方皆有驻兵,精锐不下二万,仆从更数倍于此。”
“呵呵,钟舍人不必夸言。吾只问一事。”袁继恩收起笑容,“京洛北门有几许将士?”
“呃……三门合计一百人。”中原氏规回答道,“伟鉴门最多,约五十人。”
“吾有三千人,钟舍人何必自扰?”
“这怎能相同?”中原氏规解释道,“平氏防范严密,大内兵士虽少,但在各处佛寺驻得有精锐甲兵。柱国若要自北门攻入,便须得落入延历寺、光明寺、观阁寺等八处宫寺围困之中。”
“虽万千人吾往矣。”袁继恩笑道,并不将中原氏规的话当回事。
“柱国既有成算,在下亦听任之。但有所命,必不敢辞。”中原氏规略作思量,料知袁继恩必有智取之策,便就不再规劝,反而出言试探。
“足水足食,足矣。”袁继恩看了看周围的船队,对中原氏规说道。
“柱国不愧当世豪杰。”中原氏规见袁继恩口风紧,恭维一句便就告罪回舱。
一行人十余日,便就望见鲸海敦贺湾海岸,山峦起伏之间,突兀的出现一处良港,内中帆橹相连,馆舍成列,一派繁华景色。左手侧还有一处大大的招牌,便只写了一个“鲸”字,那便是中原氏规言谈中所提过的敦贺港鲸产所。
敦贺本和人所设商港,源自平安时代早期为了接待渤海国使节所设立的松原客馆,后来宋丽商旅于鲸海往来贸易,从高丽麻港【8】到日本东北道函馆港,多数选在敦贺湾停靠补给,这里渐次兴旺。及至捕鲸业兴起,捕鲸者将在鲸海东北或者函馆粗解过的鲸油、鲸肉、鲸须运到敦贺再次加工,这是因为源氏与平氏于乾嘉元年【9】和解后,这里成为了源氏在鲸海的主要商港,对工商业进行税收减免。源氏初时并不以此为主要收入来源,只是为了在和人京畿地区获得一处据点,但无心插柳柳成荫,自六代将军源贞氏以来,敦贺港的工商业收入超过了鹿田园港,反倒成为府中幕府的最大商港。
袁继恩等人抵达敦贺港之后,中原氏规果然信守承诺,将三千岐军安置在敦贺港天筒山附近的气比神宮驻扎,保证了足水足食。这气比神宮乃中唐所建,屋舍广大,又因为地处敦贺商港,资财也非小宫寺能比,修缮极为气派,袁继恩也有些吃惊和人的人财物力。
中原氏规抵港后先行给将军源氏政写信,禀告岐国人的打算,然后便安排了岐军的补给与驻扎。本待隔日再去相问有何短少,不料刚入夜却有岐军甲士来请。他只当是袁继恩有什么索求,不敢耽搁,连忙令人备了酒食美人,往气比神宮赶去。
“柱国远迎,在下实在惶恐。惶恐啊。”中原氏规才到山脚,便见袁继恩道左相迎,连忙上前告罪。
“无妨,吾正要去襄助将军成就大业,不好耽搁时辰。”
“这……自然极好。柱国当世豪杰,言出必践。在下感佩莫名。”中原氏规连忙躬身致谢,心里不免有些失望,难道岐国人的智取便是夜袭吗?可是此时出发,即便到了京都也该午时了。
他一直躬身,却未听到袁继恩回话,只好抬头笑道:“柱国既要拔营,不知可有什么寡少,在下必当筹备,勿使诸位义士有缺。”
“嗯。如今我军足水足食,若要去京中襄干大事,便只缺一样。”
“什么?”
“缺首级尔。”袁继恩说着便一刀将中原氏规了结。同时,随行军士也一同动手,便就将担夫、美人一并化作野外冤魂。
“将这首级割了带上。”袁继恩吩咐一句,便对自己的副贰徐麟说道,“仁伯,你须记得守好道路,封锁消息。哪怕有宋船往来,也不容违拗。”
“是。”
“便照计议行事。若得回返,我必有飞书传到。若无飞书,你便将这北境繁华烧作一片白地,退回南海就是。总不能耽搁小侯爷公事。”
“是。”
袁继恩看着徐麟点点头,随即招呼一声:“兄弟们,跟我走。”
一行三十余人,跟在袁继恩身后消失在夜幕中。
【1】西夏后期的枢密院官职,类似宋朝之枢密院都承旨。
【2】注辇王室于元丰七年(西元1334)被国内起义军推翻,潘迪亚人在周人扶持下趁机独立,后来前注辇末王凯贾卢通伽(西元1289-1335)的女婿罗摩育·俱卢通伽(西元1312-1347)平定四路叛军,收复前注辇半数旧地,向宋朝进贡时仍称注辇,宋朝予以承认。时人也称注辇。本文行文为作区分,特作“后注辇”。
【3】两句引文皆出自《孙子兵法》。
【4】引文出自《春秋左氏传·僖公二十四年》。
【5】引文出自《国语·晋语一》。
【6】倭人在本书中并非泛指日本人,而是特指九州岛居民,四国及本州岛居民则以和人或者日人称之。
【7】这是中原氏规对袁继恩的敬称,一来表示尊敬,二来避免“袁将军”与征夷大将军源氏政的通称“源将军”相混淆。
【8】即后来之釜山。
【9】即平安末期久安元年(西元1152)。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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