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如果爷爷在世,他又要开始忙活房前屋后那几块地了。他老人家是个闲不住的人,忙活了一辈子,甚至忙到顾不上去扫墓祭祖,总说有兄弟姐妹代去就行,烧再多的纸地下也没有知觉。开始我有些不理解,觉得爷爷缺少人情味儿。
前几天清明,我上坟给爷爷烧纸,坟前的枯草,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去年插的花,还奄奄一息的支撑着。我把贡品拿出来,一边摆一边跟爷爷说,还是老规矩,怕您生气,唠叨我浪费,只带了些软活的,您最爱吃的。
这时,传来一阵似哭非哭,似叫非叫的怪声。循声望去,不远处的一座坟前,一群人正在三拜九叩,坟前插的各色花,争奇斗艳,名贵的水果点心足足绕了半圈。鞭炮估计是在山下被防火队没收了,不然定是又噼里啪啦轰响半天。
我把为爷爷特意挑选的一束花插好,弟弟点着一支烟恭敬地放在坟头。我用小树枝拨弄着冒着黑烟的纸钱问爷爷,是不是觉得太吵了,过一会儿就好,只是您一定不太愿意一直和这样的人做邻居吧。
刚才传来哭声的这一家,是本地有名的不孝家族,爷爷和我们讲过,不孝,是他们家祖传的,儿子不孝敬老子,孙子不理睬儿子。我和爷爷说,也许是他们家祖坟出了问题,可是那坟地已经迁过了,请的可是有名的风水大师,那又或者是没有及时给祖上焚香烧纸。爷爷笑着说,那你可冤枉人家了,每逢大小鬼时节,耽误了啥事这一家也不能不去扫墓拜祭。应该是吧,我今天就亲见了红红火火的这一场面。
磕过头,正准备和爷爷告别时,天下起了小雨,我知道,再不走爷爷一定会着急,他定会说,烧个纸把自己弄感冒了,不值得。爷爷向来务实,不喜欢虚头巴脑的事。
透过雨丝向远处看去,整个山野,因为这雨,好似一下子凝重了许多,山上荆棘丛生,各种叫不出名的藤枝枯蔓缠绕着,挡住了去路。其实,人迹罕至的这里,哪里还有路!可这里曾经是爷爷辛苦劳作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山头,他都无数次的上上下下,每一条山路他都不知多少次的进进出出。
想到这些,不免一阵心酸,泪水和着雨水,无声的滑落,咸咸的,很不是滋味。多想再回到小时候,再回到这样的雨天,再回到爷爷暖暖的臂弯!
只有在下雨天才能在家里见到爷爷,这时的他也不会让自己闲着,雨天有雨天的活,或是钉那双已经打满补丁的鞋,或是搓麻绳,编箩筐。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我听爷爷讲他那过去的往事。
那一年,年仅29岁的奶奶病逝,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父亲最大11岁,小姑还不满三周,在那个饥饿难耐的年月,爷爷也只好把嗷嗷待哺的孩子,交给70多岁的老母,把自己交给没日没夜的辛劳。
白天在大队干活,晚上还要加班,劳累一天的爷爷回家后,匆匆喝一碗和着野菜的稀粥,赶紧把几十斤重一捆的藤条,一根根除去细细密密的斜枝,留下主干,整理好,在第二天上工前,扛到十几里以外卖掉,换回一两元买盐的钱。
在那个年月,爷爷如此舍命的劳作,虽然仍旧过着半饥不饱的日子,但要比那些常吃淡饭,冬天穿单裤子过冬的好些人家已经强多了,至少爷爷没有让孩子们吃过一天的淡饭,再短再薄也总算有棉裤熬过冬天。
爷爷的生活里没有节假日,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他说他顾不上黄土下埋着的死人,他要先顾老老少少这一家子张着嘴的活人。他总说有上坟烧纸的那会工夫,又能换回几天买盐巴的钱。
下山后一入公路,车如潮涌,一辆接着一辆,多孝顺啊,这一路可都是孝子,再忙再远都不不辞辛苦驱车赶回祭拜。黄土下掩埋的死人,要比苦盼儿归的活人要紧的很,这算不算孝顺?去年清明遇到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日正好是张姓的老人家一周年祭日,一路仙鹤开路,鞭炮齐鸣,吹吹打打,各色鲜花,“洋房”,“名车”沿街摆开,一行人浩浩荡荡,好不热闹。据说头一天下午就请了唱戏的,大锅拉面敞开着吃,可家中的老母亲,平日里不是缺水,就是断电,一个月也难得见两个儿子一面!有人劝张大娘,熬吧,熬到入土的那一天,孩子们就记挂着按时回来看您了。
一辈子不上坟烧纸的爷爷,看来也没有惹怒祖宗,因为他照样儿孙绕膝,子孙孝道。爷爷生病的那一年,因母亲已过世,父亲每日陪护在左右,里里外外洗漱的干干净净,要强的爷爷不愿意拖累人,这一切被父亲看在眼里,他常搀扶爷爷出来晒晒太阳,到人多的地方说说话,解解闷儿。
生前端一碗饭,胜过死后烧一万堆纸钱。爷爷把“孝”装在了心里,我们把对爷爷的爱装在了心里。
小雨淅淅沥沥,身旁的车一辆辆闪过。来去匆匆的人们,这一天到底怀有怎样的心情?
“清明”?
何为“清明”?
古有春秋介子推用生命警醒晋文公常思清明,今日国家以法定节日的形式传承文明。在这涌动的车流中,不乏有官员,文人才子,试问,又有多少人能做到真正的“清明”?
爷爷不认几个大字,但爷爷“清明”!
在文革那种胆战心惊的日子,有人利用权势诱逼爷爷造假做伪证,开会现场,爷爷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是良心问题,要遭雷劈的,大不了挨顿批,扣一年的工分。
爷爷用一辈子的“务实”教会了我们不浮夸,不做虚,在他老人家过世发丧时,我们按爷爷生前一贯的做法,本本分分办事,平平常常送他上路。我们对爷爷的愧欠又岂是一场奢华的葬礼能补救的了的!惟愿他老人家不要再牵挂一家子的吃喝拉撒,安心歇息吧!
走在雨中,听着车喇叭急急的鸣叫声,眼前这一幕年年上演:身处不同坐标的人们,匆匆驱车赶往坟前,或一人,或三五人,悉数摆开各式祭品,把穿的,戴的,用的一一备好,点火,磕头,拜别,又匆匆下山,绝尘而去,只留下孤野的山风吹着坟头的枯草,不停的摇……
清明,万物复苏,气清景明,乃孕育新生命的时节,我们祭拜逝者,坟前那一跪,有多少追忆,又有多少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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