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势】
据说最初《罗生门》是合集出版,读客这版也是个合集,两者内容是否一样我不知道,因为没有读过旧版。这一版除了《鼻子》《竹林中》和《地狱变》提得比较靠前,其他篇幅基本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的,至于为什么如此安排我不得而知,或许编者有他的用意。“本集选收了芥川在不同时期的十八篇作品,足以显示这位‘鬼才’作家妙趣横生的风采。”读完本书会发现“妙趣横生”这个词,怕是整本书里最活泼的词了。
我喜欢按时间顺序读,这样可以跟随作者的思想逐步深入,也能够更好的理解作者的创作环境和创作动机,所以刚开始颇有些不习惯,抓不住文章背后的东西。好在我比较认真,通读之后回过头来梳理了一下各篇的创作时间,试图跟着作者的思想,重走一遍创作之路。
本书是短篇合集,所以每一篇都不长,但是字数虽少,内容却极丰富。每一篇读起来你会发现,文章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远比文字多得多。他看了听了感受了,然后把对世界的感觉作为内核,用他极具技巧的遣词造句和极精炼的文笔,书写了这一篇篇不长的故事。他常常聚焦于细节,但却能用这种对局部聚焦让你感受到他对整体的表达。就像通过所谓的“微表情”窥见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他会详细描述一个人嘴角的抽动、眉间的微颦、眼神的晃动,让你感受到他想表达的情感。具体是哪一种情感呢?他把思考的任务留给了读者。
整本书十八篇,我不可能每篇都详细评论,那样岂不是十八篇书评了……所以就只把每一篇我的想法用几句话说一下,最后再做总结。(每篇后面加上发表时间,来源百度百科,仅供参考。)
【分品】:
《鼻子》,1916.3
禅智内供本是出家人,应该四大皆空,却十分执着于自己的鼻子。鼻子太长时怕别人嘲笑,更甚者是怕自己的“怕”被知道,徒弟得了治疗的法还得假装硬劝了才去;鼻子缩短了,又在意别人眼神不对,恐是遭人嘲笑,脾气反而渐坏了,又后悔弄短鼻子为多事了;忽一日受了风鼻子又长了,反而松了口气“既这样,一定再没有人笑了。”
旁观者原本看他不幸是有同情之心的,比如嘲笑时都不当着他的面。等他鼻子缩短了,摆脱了这不幸,旁观者反而生出了敌意,更放肆的嘲笑他,甚至暗暗希望他能再落入那不幸。作者把这叫做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本篇批判了“旁观者的利己主义”,但是这件事的根源却不在旁观者而在主人公。旁观者的利己只是在旁观,在看戏;内供作为出家人却十分在意鼻子,才是他放不下的执著。放下这执著,旁观者便无戏可看。
《罗生门》,1915.11
罗生门,平安京城内与城外之门,人世与地狱之门,事实与谎言之门,也是家将人性与兽性之门。原本家将在人性之门的这边坚守,虽有挣扎但没有放弃;因为老妪一番话“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罢。那就,我做的事,也不觉得是恶事。”家将像突然得了办法,心安理得的跨过了那道门。道德突破了底线,人也就冲出了罗生门。
罗生门-随书赠送的海报
《竹林中》,1922.1
每人一个说法,综合对照或许能推测出个一二;三个当事人为了自己各自的想法和利益各执一词,便连这一二都模糊了。诚然一个罗生门事件。
《地狱变》,1918.5
无论名字还是内容都非常喜欢的一篇。没有看到最后时大概就猜到了结局,但作者对融雪府焚车的描写依然非常吸引我,我认为这段作为事件的高潮,值得配一副海报插图。突出表现了良秀对艺术的痴迷,甚至看到火起的一瞬间被那场景摄了魂似的定住了,最终放弃了女儿的生命。为了艺术吗?终究是一种自私。
地狱变·融雪府焚车-自作
《父》,1916.5
能势,一个靠嘲笑别人哗众取宠的人,在火车站为博他人一笑当众取笑父亲,他心中是否有感?他的父亲可否听到?既然来看孩子和同学,为何就定在了那里没有过来打招呼?我想还是听到了吧,为了不让孩子难堪所以就不过来了。能势取笑别人是为了博取关注,但他真的因此开心吗?会不会有良心的谴责呢?他后来的肺痨是否源自心中长期的积郁?
《猴子》,1916.9
当初抓猴子就像马戏棚着了火似的,现在抓人就像着火看热闹。奈良岛是着火的那个,船员们抓奈良岛都是抱着抓猴子的心态,没有人真的关心奈良岛会怎样。就连最初副舰长的慌张也不一定是关心奈良岛的安危,或许只是担心自己的官职因死人受到影响。我也是看戏非常积极的一个,甚至看到奈良岛时兴奋不已。直到四目相对,看到他泪汪汪的眼神才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良心,让我意识到原来奈良岛是个人,而人与猴子是有区别的。而整个船上,或许只有“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烟草与魔鬼》,1916.11
魔鬼连摔个跤也不会白白站起来,与魔鬼的交易常常是在牺牲自己和牺牲大众之间做选择。因为人们的自私,所以大众常常是牺牲的那个。这个魔鬼其实就是人们无处不在的利己主义,不能为大众利益牺牲自己,这个魔鬼就不会消失。魔鬼还一直在人间行走,我们的苦难还会不断发生。
《大石内蔵助的一天》,1917.9
复仇本是尽责,最终也达到了内心的平和。复仇成功被称赞自是得意,但引起别人模仿造成麻烦确实是让人不快的。然后当初放荡之事也被趋炎附势的人一再吹嘘与追捧,是他不快的同时也很内疚。他对一切误解有方案,又对自己没有预料到这种事的愚蠢而反感。反感与愧疚萦绕着他,心中又充斥着无人可谈的寂寞。这寂寞的来源,或许是他一边希望享受赞美,又知道赞美之中的荒谬之处,但是自己又不愿意拆穿。因为他爱慕虚荣,这自私自利的心不允许他拆穿忠诚的外衣。
《戏作三昧》,1917.10
写了原本自视清高的作家龙泽马琴遇到的几件事:被人追捧、被人诋毁、奇葩粉丝的来信、圆滑编辑催稿等。凡是种种让他心烦意乱,对自己感觉的不认可又引起自我怀疑。渡边登对画作的沉迷创作触动了他的内心,太郎对他说的话让他豁然开朗,于是他真正的明白了,享受过程才是戏作三昧。
《毛利先生》1919.1
颇似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只不过毛利先生有正经工作,讲课就是他的人生追求,甚至有些执着和迂腐,却也是全心的、诚挚的。这也是他生活的唯一内容了,只要能让他讲课教书,他愿意卑微的活着,这是他眼神里所乞求的。可怜又可悲的人。
《橘子》1919.5
冬天的傍晚、阴沉的天色,一切都是暗淡的。只有温煦的阳光与金色的橘子增添了一抹色彩。不过也只是在火车上,转眼间就掠过去了。这就像作者眼中的世界,总是阴沉的、毫无生机的,偶尔的一抹明亮也会很快消逝。转瞬即逝的美好,改变不了世界的痛苦本质。
《龙》1919.5
为了捉弄别人,立了个3月3日池龙升天的牌子,一旦流传开来,便有好事者想靠此事博人眼球。放到现在叫跟风、蹭热度。蹭就蹭吧,关键是自己还添油加醋,到最后事件变得异常丰满和可信,发起人都要信以为真了。最后的龙就如皇帝的新衣,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见没看见龙,但为了面子,谁都不会承认自己没看到龙。打开互联网,到处都是要升天的龙和看过龙升天的人。
平安京鸟瞰图
《葱》,1920.4
十六七岁的文艺少女阿君,懵懂的追逐着想象中的爱情,选择性的忽视了爱情上方的乌云,满脑子都是幸福,幸福,幸福。那天晚上谁也不知道田中原本准备对阿君做什么(总觉着不是什么好事),但一把葱改变了他的想法和做法。或许他看到了阿君对生活的热爱而怜悯她,也或许他看到了阿君的世俗而鄙夷她,无论如何,那天阿君安全的回去了。
《阿律和孩子们》,1920.10
将死的阿律病房前各个家人的表现,并没有谁是真的担心阿律的病情,就连“我”也像如何摆脱这样的情况。众人的利己倾向表露无遗。在阿律生命的最后时刻,反而是只有平日里被认为最无情的慎太郎在身边,其他别无一人。不知道是正好这么巧,还是怕被人看到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而避开。
《河童》,1927.3
言语很直接、犀利。直言人间也是人吃人的社会。主人公本是自己从河童国逃出来的,生意失败后却又想回到河童国;搭配的小册子里也可以看到作者画的河童图,里面有逃避世俗的河童等说法,或许在作者心里河童国是个可以逃离世间的地方,但是作者并没有给自己构架一个桃花源,或许他看来完美世界是不存在的,即使逃离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会因其中的某些事继续想逃离,所以摆脱所有一切的方法只有一个。
《某傻子的一生》,1927.10发表,是友人整理的遗作
“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这一片读起来有些费脑子,因为一节节连续性不强,更像是一个人在生命最后时刻的记忆闪回。而我们想要通过这些记忆闪回,去了解他的一生。文中用了很多浪漫主义的手法,来展现这些闪回画面。从前到后也能串起一个人的一生,这个人直接、彻底、疯狂,常常又能直击本质,然后用自己的语言表现出来。只有懂他的人才能看懂他人生的苦难。作者又一次,把思考的部分留给了读者。
《点鬼薄》,1926.10
追忆母亲,姐姐,父亲的消逝。“升腾起阳气,我独自住在坟地外面。”“他们三人中谁幸福呢?”作者在想探寻谁更幸福的问题时,是亡者之中三选一,而“我”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因为我活着本身是那么的痛苦和不幸的。
《人生》,发表时间没查到
文字中显现出一些无力和落寞,没有人把不会凫水的人硬扔到河里,但我们没有经验却被扔到了人间赛场。我们都没有经验,只能边搏斗边学着与人搏斗。每个人的人生都是残缺的书,都有缺页,不过好歹也是一部书。所残缺的多与少终究都是残缺,多少又有什么区别呢?那我早一步结束也无所谓吧,无非我的书多缺少了几页而已。
【综述】:
透过这本书,我们看到了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一个细腻敏锐的心灵,还有一个挣扎却无望的灵魂。
他的故事有一部分取自别处或传说,但透过他的文字却总传递出一种悲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悲戚呢?是努力挣扎过,却始终看不到希望的孤寂;是相信未来是趋善的,所见之处却都是恶的悲伤;是觉得自己可能来错了世界,来错了人间的落寞。
他的心灵是如此的细腻敏锐,以至能察觉人们最细微的情感变化、最细小的一举一动;他的学识又是如此的才华横溢、博古通今,思考的是如此之深刻,看到了人心中利己主义的根深蒂固。当然偶尔他也会看到人性的光辉,但这光辉太微弱了,闪烁不定又转瞬即逝,不足以照亮心中的那块空洞。情感细腻的文人总是悲国悲民。
这和他所处的家境与时代也是脱不了干系的。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恶劣的生存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根本性的。“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罢。”在考虑生存问题时,人只是一种动物。“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我们站在现在的角度批评那个时代的做法是不合适的,圣母婊不能当。如果你对人性看得够深,那我们应当理解生死关头人性表现出的自私自利,我们不批评也不赞扬,我们知道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无私。
芥川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个人也饱受苦难。他知道人在苦难之中的挣扎,他理解;同时他又饱读诗书,有高尚的人格和抱负,他憧憬。他希望别人能和他一样,在困难中也能有坚守。但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越活越艰难。他想有一个文人的理想和生活状态,生活给他的只有打击和教训;他想唤醒苍生于水火,苍生给他的只有自私自利的心。他失望了,他认输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在这样一个世界生存,如何与芸芸众生斗智斗勇。他觉得已经坚持了30多年了,人生是赛场的话,他也比的差不多了,反正这场无止境的比赛不会有哪个人是胜利者,他现在退场也不是不可以;人生是一本书的话,他也写得差不多了,反正每个人都是一本缺页的书,他多缺了几页又如何?
他的一生就是一个罗生门一样的困境,他的生活就是在门缝中的世界。前面是人间,后面是地狱。他渴望的人间是阳光普照的文明,他面前看到的却是昏暗阴沉的蛮夷。文明还是野蛮?无私还是利己?精神还是物质?真实还是谎言?他抗争许久,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他怀疑自己可能走错了人间。想想母亲、父亲和姐姐,不禁想问已经去世的三人“谁更幸福呢?”
“或许我也可以吧。”
面对这个夹在门缝的世界,他选择了退出。
转身,走去了罗生门的那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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