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家,我坐上从苏州到临沂的火车。
按说,赶年回家的男女老少该是摩肩接踵、乌压压黑一片才对:背着打捆地雷包的农民工、发丝齐步走的西装革履的商人、拖家带口教训孩子的老大娘……活脱脱一次根据地大转移,你撞我,我踩他,踩掉谁的裤子、挤断谁的腰,只要挤上车,谁管这?全一窝蜂往车钻。
今天奇了怪,苏州这么高大一个站,候车室人满为患,此班列车里却冷清的像秋天的乌鸦。还是不爱叫唤的乌鸦。打眼一瞅,整节车厢眼珠也逮不到几个人,真奇怪?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是碰巧今天没赶上热潮,也许明儿个,赶家的人都能把车厢塞爆,列车得一步步颠着走,车轨都得叫惨。想到这,我又暗自庆幸今天走了。人少自有人少的好处:清净、宽敞、舒服。而且再没人把臭脚搁到我腿上来了,想起上次那位坐在我对面的郑州妇女,脚搁上来还不算舒服,边吃臭鸡蛋,边扑腾泡面,油水乱溅,我……算了算了。
终于轮到个清净旅行:我对面没人,旁边只一位妇人望着窗外;墙篓里躺着两张报纸。
一会儿,倒也又稀稀拉拉摸上来几位乘客。幸亏车厢空静,要不然对面这位行动迟缓的老爷子,还不得给人挤趴下,顺带踩上几百脚。人少,过道过一人绰绰有余,老爷子从车厢头慢慢朝我这格走来。老爷子一个人,腿脚稍显慢,走一步,得稳一会儿,再走下一步,所以每走一步都显得格外漫长。没人再上车,老爷子也就没挡别人的道。
虽走的慢,脚步却也稳稳当当、硬铮铮的。背微驼,却显得挺拔,是那股子目不斜视的自信和正气。简直的像个退伍军人。这老爷子不一般,于是我又想起上次坐车遇到的一个老者:一米六的小个子,背个一米七且比他还粗的麻袋,倒也辛苦;上了车,“嗯,回家啊”“办点年货”,没人问他,可他非得把自己由哪来到哪去背着啥说个明白,简直比领导视察还热闹,还气派;招呼完了,见着空位,甭管有人没人,坐下,然后就把一米七的麻袋往过道一躺,列车长来了说碍着客人了!“那我放哪?你说我放哪??你让我放哪???”不要太嚣张。
这老爷子简直比不了,是—我马上想,定是个退伍老兵!不是?那顶少是个老知青,有知识!有范儿。我心头的敬意油然而生。便马上腰板挺直,正襟危坐。笑话,作为新中国的希望,共产主义接班人,得长脸!不能让老一辈看扁了不是。得让他们知道,新一代中国青年不差!我得点亮他们心的焰火,和一丝安慰。这样想着,我肩上像压着个重大的使命似的。坐直不够,于是,我拿出书来看。
我这样坐了有一会,老爷子终于走了过来。我正低头看书,所以先瞥到他的脚。穿方头皮鞋,青色冬袜,往上是黑色老年裤,再往上是黑皮褂,戴顶黑帽子,有帽沿。一身黑,像个不苟言笑的黑打手,直愣愣的杵在我身旁。若不是他微驼的背和顶出黑帽的几根白发丝告诉我他不是的话。
列车启动,他在我这格站定了会,紧了两小步,怕歪。站稳。才发现他身后用小车拉着个空气净化机,还提个黑包。把净化机放稳,不放心,往座上靠了靠。然后对了对座号,把黑包放在我斜对面,不放心,又瞅了瞅座号,正了正皮褂,慢慢在我对面坐下。
用肩容平,胸容宽,背容直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他坐下后,背紧贴后座,伸直胳膊,就老老实实的这么把手搭在俩膝盖上,正气的目视前方。有一会儿,怕是无聊,又慢慢把头转向窗外。突然,像想起什么忘了招呼的老朋友似的,小心站起来。紧紧皮褂,在背后墙篓里抽了一张报纸。紧紧皮褂,再慢慢坐下。
把报纸在茶几上铺好,捋平—老年人仿佛做任何事都是小心翼翼的,然后小心拿过黑包,取出眼镜包,缓慢拿出眼镜,戴上。
老爷子看报也是如此体面、气派:先一只胳膊肘杵在茶几上 ,紧紧皮褂,另只就这么稳在半空,把报纸斜朝窗外,倒仿佛车厢里黑咕隆咚,非借助窗外的一丁点明亮不可。可明明是大白天。这该是老爷子积成的习惯了,想是因为家穷,点不起煤油灯,便常常在黑暗中看书。接着,老爷子头微低,黑框老花镜立马沉上鼻头,可眼却睁的分外明亮。翻个头,掉个个,把报纸看得是仔仔细细,一字一句。不很快,到入迷处,得老半天才听见报纸翻身的哗啦声。
许是看酸了眼,或为找些事做,老爷子从旁边座位拿过黑包,掏出个粉红保温杯—原来是渴了,使大劲拧开掉漆的盖子,嘘跑了腾腾的热气,就吸溜吸溜,小口小口呷了起来。呷了几口,太热,就把保温杯放上茶几,再紧了紧皮褂,抄起报纸继续看。
车已到了常州,旅客越来越多,来来往往的脚步便越来越乱,咯噔咯噔踩在心头,叫的心烦,便没法子看书了。
一抬头,老爷子还在看报呢。他是背报呢还是看报呢?已过了这么长时间。不过转念想来,老辈人的态度就是这般严谨踏实:看书看报,不在简单的知道了,不浮于表皮,而非得追根究底,用脑筋分析出个所以然来。这是我们得向老辈学习的地方。
突然,车猛一晃,该是轧了块小石子。老爷子的净化机溜开两步,就在眼皮子底下,竟没有察觉。想是入了迷,有个四五秒,才反应过来。空出稳在半空的手,努力的快速抓住小车,靠稳,紧了紧黑皮褂,继续读起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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