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里的白狐子
雪漠
1
那白狐子的故事,在湖里流传百十年了。
大漠中的生灵,狐子最有灵性。牧人从来不把它们当成动物,只当成和自己一样的同类。有祟拜嗜好的,尊成了仙家;和平共处者,当成了邻居。猎人们,则视为斗智的对象。
沙漠里的牧人认为,狐子是能像人那样修行的,其方式,便是拜月。我倒是见过一个拜月的狐儿。在月光下,它清清瘦瘦的,很像一位女子,袅袅婷婷,仿佛着了古装呢,那形神,很像一幅画中屈原的侍姬。
对狐狸,我有着天然的好感。很小的时候,妈就讲狐仙的故事。青春期时,我老在冲动中想狐仙,我可不管她是否是人类。相较于现实中的女人,我更倾心于带有三份仙气的狐子,老盼有个狐仙来陪伴孤寂的我。可至今,狐子仍是狐子,我仍是我。除了在梦里,或幻觉里,我并没见过真正的狐仙。
狐狸的修行方式是拜月。跟人类拜佛、拜天一样,狐狸也将那轮孤悬在大漠上空的月儿当成了生命的图腾。在那个月夜里,我看到拜月的它时,仿佛看到有轮圣光罩了它。这时,是它最缺乏警惕的时候。人类中,许多残杀就是利用了对手这份虔诚。
这时的狐儿,根本觉察不到逼近的枪口,明月的圣光溢满了它的心,淹去了清醒。我轻轻按下伯父托起的枪,屏了息,享受大自然赐予的戏剧。
狐儿拜月很像人类的作揖,它人立而起,前爪相搭,一仰一俯,状极可人。若不是那双眼绿成灯盏,人是很难发现它的。也许,那盘儿,在它眼里,跟我修本尊一样吧。
我也跟狐儿拜月那样修着我的本尊。每个夜里,本尊便明月一样出现在我眼前的天空里,洒下清明的圣光,洗着我灵魂上的污垢。“小我”于是消融了,磅礴的大气裹挟了自己。
那狐儿,是否也有这样的觉受?
身仍在动物层次的狐儿,竟有一种形而上的追求,不能不叫我敬慕。它甚至比猎人们伟大。因为猎人除了口腹之欲外,很少有想到精神的。
这狐儿拜呀,拜呀,拜到某一天,毛色就会变了。据说拜上千年,与沙相若的毛色就会变得雪白;再拜至万年,又会变成黑缎子一样,“千年白,万年黑。”呢。但仅仅是据说而已。某年,在一个沙漩儿里,我看到过几只黑色的狐崽,我不知道它们是否是“万年黑”生的。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拜月的狐儿已不仅仅是兽类。
2
数以千计的狐子,死在我伯父的枪下,变成了皮子。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他曾送过我一张狐皮,是囫囵褪下的,内装柴草,眼窝里嵌两个玻璃球,卧在那里。我老觉它会跳起来逃了去。后来,针尖似的白虫儿咬透了狐皮,把完好的狐子咬成了千疮百孔。千万张皮子,就这样没了。它们从狐身上剥了来,但无常的虫儿又终于消灭了它。
那杀生的罪业,能消灭吗?长大后的某一天,我这样问。
我小时候的理想,却是当一个猎人。差不多有枪高的时候,我就跟猎人进了沙窝。一天,我便瞅见了一个拜月的狐儿。
如同追求精神的人并不多一样,狐子中晓得拜月的也是极少数。拜月的狐狸远离食场,在一个安静的港湾里独处。有月的时候,这就开始自己一生最重要的功课。
我见过三个拜月的狐儿,一个白的,两个沙色的。
在我家乡的河湾里拜月的,是个白狐子。
3
那年,一过霜降,伯父就带我进了沙漠。这时的狐子,就能当皮子了,虽不是最好的皮子,但已有蠕蠕而生的针毛。这针毛,能保暖,人就从狐身上剥下它,裹到自家身上。最好的皮子,在三九天。为了抵抗冻死驴的寒冷,老天爷就赐给三九天的狐儿一种针毛,火一样红。当针毛暴燃,超过外毛时,沙狐就成了火狐。火狐是上等皮子。
沿了村里小道一直东行,就进入那个叫腾格里的沙漠。那里,是没有路的,只有一晕一晕连天而去的沙漩沙浪。沿那阴洼沙背,碎步儿走去,就当路了。行这路不久,腿肚儿就似刀割。那淹天淹地一望无际的沙浪,能淹了心。
猎人到达的地方是一个叫麻岗的所在。这麻岗,应是水道。祁连山上的雪水,或是洪水,一泻千里,就从这麻岗进入了大漠,为一石山所挡,就乖乖呆在一个叫邓马营的湖里。几千年了,都这样。三国时,那个叫邓艾的将军瞅中这湖,当了马场,故称邓马营湖。
几十年前的邓马营湖尚是一片湖泊湿地,水洼遍布。时有驼马陷入泥中,虽扬脖大嘶,但挣不出下陷的身子,先是蹄没了,然后是腿、身子,最后剩下水泡。也有的,腿入泥中,不动不摇,身子却成了骨架。那森森白骨,怵目惊心,向你诉说生命的无常。
这儿,有成千上万的牧人、猎人、牲畜和动物。这个叫邓马营的湖,是最好的牧场,也是草场,更是猎场。后来,它进了我的长篇小说《猎原》。
我和伯父就到了这个所在。那时,我惊奇这黄沙淹天的大漠里,竟还有这样一块绿洲。
稍事休息,我们就去找狐狸的食场。因秋水中有种虫子,牲畜一饮,就得肝包虫病。这号死畜,人是吃不得的,叫牧人抬了,扔到僻静的沙洼里。夜里,狐子就会来吃。这便是食场。在这种食场旁,择一凹处,潜卧了。等有盏灯隐隐渗出夜幕,由模糊而明显,由平面而立体时,伯父便扣扳机。这时,定然有狐子倒下。
要是天不作美,牲畜不死,近处无这类食场,我们就去找另一种食场。这食场,多在远离牧人的所在。这儿,柴棵如林,高大数丈,有梭梭、沙米、黄毛柴、霸王刺等植物。植物的草籽,就成了老鼠的天然食物。鼠们因此而无限制地繁衍。驼行此处,需小心,若是前腿陷入鼠洞,而身势不减,腿就咔地断了。那鼠洞,布满沙洼。人若骤至,会见地面大动,细瞧,却是千百只老鼠在逃。老鼠逃至洞口,便驻足回眸,好奇地望来人。这时,它们便不怕人了。因为,一拧身,它们就会潜入洞中。老鼠知道人类的本事,相信这傻大个,便是割碎了身子,也是无法进入鼠洞的。老鼠洞是沙漠里人类唯一没能侵入的领地。
这,便是狐子的食场。
很难想象,那灵丝丝带几份仙色的狐儿,竟然以老鼠为食,乍一想,总有些恶心。但沙漠之所以尚有这块湿地,就是因为有狐子。一只狐子,一年可吃上千只老鼠。这千只老鼠,若胡乱打洞,破坏草场,至少能毁了几十亩草场。要是它再一繁衍,子子孙孙,无穷尽焉,那阵候,一想,头皮就发麻了。
夜里,我和伯父就在距食场不远处的沙洼里搭了帐蓬,睡的是“鞑子炕”。这炕,蒙古人老睡,故名。其法是将篝火下的烫沙搅匀,铺上褥子,或直接卧到沙上,那蠕蠕热气就会沁入灵魂。几个小时后,若觉冷时,可再摇晃,身子就更陷一下,触到深处的热沙,那热量,能保持到次日清晨。
半夜里,惊天动地的鼠鸣就喧嚣而来。想不到,这静静的大漠深处竟还有这样的噪杂,仿佛有千万只鸟在打架。我相信,这儿定然也是个王国,有千军万马的。
伯父说:“等一会,狐子就来了。”他就讲拜月狐儿的故事。
据说,拜月的狐子是想修成仙家,《封神演义》中入了苏妲己窍的九尾狐就已成了仙家。看来,仙家也并不总是行善,因此有了正邪之分,其分水岭,便是心的善恶。
又据说,狐子在成仙之前,必须先修成人体,无人体不能成仙。但麻烦是,狐一旦有了人体,便有了人的欲望。老听说沙漠里出了狐精,迷了某个少年,将他迷得骨瘦如柴。这号事,跟《聊斋》大同小异,此处不赘。
从本质上说,仙是人的升华,为兽身的狐子总是缺一种东西,叫啥精气的。狐迷人,就是为了采补人身上的精气。不但狐,道家修炼,亦有如此内容,叫三峰采战啥的,每每于对方神醉心迷时,将其精气采了来。
牧人中有些人是很愿叫狐子采的,也有如愿者。也许,才开始拜月的狐儿,尚没有那个能力。但更有可能的是,拜月的狐儿是另一种修法,那便是对光明的向往和崇拜。心中的尘滓就在那俯仰之间渐渐消融。心体本来的光明,显现出来,狐身便成了仙体。
我的家乡有许多狐仙,有许多,入了女人的窍,那女人就成了神婆。
一天,有个老猎人瞅下了一个白狐子,老见它出没于坟场,可一近前,就不见了,猎人寻觅多日,闷闷不乐,一次夜游坟场,听得坟内有人声:“没白骟狗,他休想捉到那狐子。”凉州人都知道,白骟狗煞气很大,天生的天眼通。那会隐形的白狐仙,是瞒不过白骟狗的。
猎人打听到,凉州城里坐正堂的老满州,有条白骟狗,就去借,老满州答应了。夜里,满州家来一白发老翁,叫他别给人借狗,老满州说:“成哩,明天,我带狗进衙。”白发老翁吃碗端来的黄米面条,就走了。次日晨,老满州怕带狗上衙,惹人耻笑,就把狗拴到后院。猎人前来,听到狗叫,顺墙偷出了狗。白骟狗一到坟地,就一溜风扑了去,将白狐子按在爪下。猎人一开膛,见那黄米面条,尚没消化呢。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有名有姓,想来是真的。天下事怪,已成仙家的仙狐,竟然怕白骟狗,真是莫名其妙。
但人家既成仙家,尚是有无穷能力的。后来,那个失信的老满州,就家败人亡,一片狼藉。据说,狐仙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惩罚了它。
凉州有好多这类故事。每个大户人家,其兴其废,必有狐仙之类动物出现。若遇善待,其家必兴;若遭恶报,其家必败。所以,老一辈凉州人从来不伤害动物。将家中老鼠,也从不称其讳,而尊为“掌柜的。”
只有猎人除外。凉州人眼里,那该死的动物,是前世欠下了猎人的命债。这一世里,猎人来讨债了。
但我不信,狐们竟欠了我伯父几千条命债。
4
伯父要讨债了。他带着我,跟踪那个该死的狐儿。
一串梅花的印迹,从食场一直伸向天际。夜里,食场里来了许多狐子。来早的,走了。此刻,已到天涯海角,人的脚是追不上的。来晚的,因其动身迟,人若吃点劲,就会在几个小时后追上那该死的狐子。
二者的区别是:前者,鼠爪盖了狐踪;后者,狐踪压了鼠爪印。在一道沙坡上,我看到那狐踪被刨得一塌糊涂。伯父告诉我,这是最新的踪。老鼠最恨狐子,但面里不敢反抗,一等狐远行,便朝那狐踪使气,将它践踏一气。
这和另一个猎人告诉我的有出入。那人眼里,这踪,是五更以前的踪,追不得的。我将疑惑告诉了伯父,他说:“没错,那是指食场里。狐上道后的踪,若被鼠刨了,是最新的踪。因为,上面还有狐味,老鼠是冲那味儿使气的。”
途中,他拣到狐粪,一捻,果是新屙的,粘得很,很臭。
我们沿着那一道道沙脊,追去。狐子行走,多走直线,很少拐弯,追来,倒也不走冤枉路。但沙上行走,十分吃力,脚老陷入沙中,行不多久,小腿肚就刀割似的疼了。
我却想,这是不是那个拜月的狐儿呢?
5
我看到了夜幕下移来的一盏盏绿灯,那是狐眼。狐眼跟狼眼一样,据说能采光。一入夜,就会放光,看上去,像灯泡,质感很强。鼠们定然也看到了,一阵骚乱,吱声大作。我听到一阵含糊的声音,那是狐鼻腔中的低哮。听得出,此刻它们的口里,定然衔着扭动挣扎的老鼠。惨叫声塞满沙洼。
枪响了。伯父亮了手电,扑了上去。光下,是一个扭动的狐子,依稀见嘴上有血。我瞧瞧毛色,放心了,这不是那只拜月的狐儿。不拜月的狐儿,仅仅是兽类。人也亦然,没有精神追求者,仅仅是动物性的生存。
那时,我还不明白,动物性的命,也是命,它和人类一样,一旦失去,永不再来。
夜里泡着的许多绿光,倏然远去。只有一个例外,我看到一个小狐,在伤狐的不远处瑟缩。它很小,若在都市,会被当成猫的。它发出一声声哀叫。它显然不明白,眼前有个枪口。也许,它明白,但不怕。
看得出,倒下的,是它的母亲 。
也许,伯父的子弹打中了狐的脊梁,它上身挣起,下体却仍在瘫着。听到小狐的叫,母狐挣扎着,前腿用力捞着身子,挪向小狐。接下来,我看到一幅我忘不了的场景。母狐竟然搂过那小狐,喂起奶来。
一切声音都静了。别的狐子远逃了。老鼠进洞了。沙洼里,胀满轰轰的心跳。伯父熄了手电,一声长长的叹息。
许久,他说:“它活不了了。去,抱了那小狐。”
复亮的光下,小狐不再吃奶,只惊恐地望我。那眼神,纯到极致。母狐倒很坦然,它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就是猎人放了它,它也活不了。这儿没水,在天大地大的沙漠里,狐居无定所,一个伤狐,活不了多久的。母狐的身子蜷成窝状,窝里,是自己的娃儿。想来,它是想替娃儿挡那再次扑来的子弹。
我做势伸手,母狐低哮一声,声音里有老虎的威严。我说:“走吧。”伯父说:“那小狐,会死的。”他上前,一枪托砸向母狐,母狐没躲,反倒挺了一下,显然,它怕枪托会砸向娃儿。
闷响之后,母狐软了。小狐呜呜着,声音真割心。
伯父叫我提了狐的后腿,他先割开狐嘴,几下便剥了狐皮。他将狐肉扔到沙上。怪的是,我发现,那已成一团肉的狐子,竟蠕动了,想来方才,仅仅是砸昏了它。
那团肉蠕动着,很快粘满沙子。我看到那眼已睁开。那是腥红的肉上的两粒水葡萄,却十分瘆人。水葡萄转动着,它在寻找小狐。也许,它听到了小狐的呜呜声,肉身一蠕一蠕,两根细细的骨头曾是前腿,虽没了皮,但仍在行施功能,蠕动的肉身,接近了小狐。
小狐却惊恐地躲开了。它向我移来,它眼中,那肉团,已不是自己的母亲。我听到伯父一声大叫。他灭了手电。
黑一下压来,罩了沙洼,分不清哪是狐,哪是人了。
半小时后,母狐死了。它一直在蠕动,寻找它的孩子。想来,它很伤心,它不明白,自己的孩子为啥躲它?
那个小狐我一直养着。我绾了个铁笼,每日里,我选最好的食物给它。但怪的是,小狐一直长不大,一直睡不醒似的。毛也很长,脏兮兮的,没有野生狐的那种滑顺。
最难忍受的是,一入夜,它就呜呜地哭,很像狗哭。在村里人眼里,这是很不吉利的,都叫我放了它。但我深知,没有母亲的小狐是没法生存的。一天,我小心地放它出来,叫它在院里放风。忽然,一阵风刮开院门,萎靡的小狐忽然弹起,顺门缝穿了出去。等我追出,它已变成沙丘上跳跃的一个黑丸。
6
那个白狐子又来了,踩着月光,到那个清洌到极致的泉边。
小时候,河湾里到处是水,都是泉水。老见泉眼里咕咚咕咚冒水,也冒沙。我曾向泉里探过手,摸不到底,那定然是个水的通道,通往哪儿?不知道。最大的那个泉眼在密林深处,说是密林,也不过是柳墩而已,此外,夹些桦条之类。拨开柳条,趟过高逾三尺的草,就可以看到那泉。泉径约几尺,月光下泄,照入泉里,便见那润到极致的水,才望一眼,清洌就入心了。你可以清晰地看出水涌出时的纹路,那情状,很像沸水,却凉意四溢。夏天最热的时候,狗都长伸了舌头吁气,人到泉边,顿觉凉意袭来。尤其那水,喝一口,脏腑就爽到极至了。我是常来这儿喝水的。
那个白狐子也来。
第一次发现它时,是个夏夜。我牵着队里的枣红马,去放牧。爹是马车夫,疼爱牲口胜过疼爱自己的儿子。爹老说:“马无夜草不肥。”也不计较工分啥的,白天忙了一天,夜里也牵了牲口,叫吃露水草。
马嚼夜草的声音单调而乏味,塞满夜空。这声响伴我度过了童年少年。直到今天,仍时不时在脑中响起。伴这声音的是马蹄溅水的声音。那时的湖到处是水洼,拿个小铲,掏个尺把深的坑,就成井了。还有夜虻的声音,蚊虫的声音,均是大得胀满天地的声音。我伏在马背上,胡乱想些事。那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像狐仙一样在天上飞。时不时地,我就驾云飞向未知的所在。后来的我才知道,我的想象力就是在那时练的。
我茫然而无聊地望着月光下的湖,目光如网,随意撒去,终于网住了一个恍惚的动点。影儿渐渐变得清晰了,隐约可看出,是个狐子。
村里人都说湖里有个白狐子,不经意间,就会碰到。那狐子是来饮水的。我老在那泉边发现梅花状的狐爪印,我老想遇到它,我希望它教我隐身法啥的,当然最好是“斤斗云”。
它终于来了,我的心一阵狂跳。
狐儿走向那个泉眼,饮起水来,它定然也发现了我。狐儿最机警,身边有啥,都知道。它知道,哪是猎人,哪是善人。据说猎人身上有杀气,想害它的人身上也有杀气。心善时,身发善波;心恶时,身发恶气。它显然明白,骑在马背上的那个小孩,跟它一样,是个良善到极致的小动物。
月亮白孤孤地照着河湾,马嚼夜草声消失了。清水咕咕着,流入狐子的喉咙,那份清凉,我也感觉到了。我的喉节也在动。
许久。
狐子轻盈地起身,轻盈地跳上那个相对光坦的地方,向悬在空中的那个圆盘作起揖来,像后来城里人养的宠物狗那样,前爪相搭,一俯一仰。我想,做完揖后,狐子定然还会磕头吧,可没有,它只是在作揖。那时,我以为,它定然是谢月亮,赐给了那么好的水。
拜月后的狐儿袅娜着远去了,像滴晶莹的露珠,渗入了大漠,也印入我的心。此后,许多年里,它已成为我生命里的图腾。随着我年岁的增大,它的象征意义也发生着变化。幼年时,它像孙猴子那样有神力,能变化,神通广大;青年时,它成了寻觅爱情的象征,长久地感动着我。我为它写过一首长诗,叫《拜月的狐儿》,写它拜月五百年,才修练成人形,为的是能和郞君相爱;到了中年,那狐子又有了另一种意义,它追求超越,崇尚升华,完善自我,提升生命,成为我精神的一个象征。
老想在那黄沙翻滚的绝域里,与那狐儿偕行于滔滔沙浪间;或索性化为狐儿,在静静的夜里,独行于辽阔无垠的大漠之中,天地皆睡我独醒,体会亘古的孤独,叩问未知的命运,撩眼见大荒,垂首闻天籁,远离红尘,逃离喧嚣,独步苍茫,品味永恒。想来,这便是仙了。
但我明明知道,猎人的枪口,无处不在的。
7
白狐子死于某个清晨,伯父在泉边下了一个夹脑。黎明时分,狐子风一样来时,踩中了夹脑。那张着獠牙的铁口,猛一合,便齐齐地咬断了狐子的腿。我不知道它是否惨叫。我死活想不出它会咋样惨叫。我只是听说,它咬断了伯父用于桎梏夹脑的绳索,拖着伤腿,捞着夹脑,直直地到了下夹脑者的门口。
这狐子竟然找到了夹脑的主人,成了村里人眼里狐子成仙的证据。其实,对于嗅觉极好的狐子,跟踪找人并不是难事。我思考的是,它为啥要找到猎人去送死。它完全可以咬断被夹的部分,自残逃生。正常状况下,狼就是这样做的。
那个场面一直鲜活在我的生命中:清晨,白孤孤的太阳照着瑟缩在沙海皱折处的村子,一个白狐,拖着伤腿,来寻找伤害它的猎人。每每念及,心头总一阵颤栗。
因为它寻觅的结局,是必然的死亡。伯父一棒子,就消灭了它。他甚至懒得浪费那一把火药。
我后来见到了它的皮,先被伯父钉在墙上,村里人都来观赏。他们都知道“千年白,万年黑”。一双双眼珠木然着,一点也没有见到稀罕物的兴奋。
因为瞎仙的声音,一直在心头响:“伤害了仙家,要遭报的。”后来的某夜,黄沙滚滚而来,压了地,上了房,把许多村里人都赶入了这个沙漠中的大湖。但谁也知道,这暂时栖身的大湖,也终究会被沙埋的。
8
伯父家倒没出现凶事,按伯父的解释,那狐,是来还它的命债的。上一世,它欠了伯父的命债,这一世,若还不了,就脱不了狐身。
这一说,狐子在我心中更显高大,在都想躲避债务的时代,竟有捧了命来偿还的生物。这天地,因了这一幕,倏然亮了许多呢。
伯父死的时候,仍是一贫如洗,那几千条狐命,并没有富他的家。他是我的长篇小说《猎原》中张五爷的生活原型。他死于胃下垂,或是食道癌,究竟是啥,谁也说不清,因为他竟没有做胃镜检查的钱。我闻讯赶去时,他已瘦骨嶙峋,不成人样,皮包着骨头,其形其神,很像那只被褪了皮的狐子。
三天后,他死了。
死前,伯父牛一样叫,他没钱买止疼药。后来,我给他找了些鸦片,终于使他的疼缓和了些。他打的狐皮卖的钱,早变成了粪便,屙进圈里。
伯父一生唯一的收获,就是背了几千条命债……
——发表于《文学界》2006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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