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一生

这是两个命运坎坷且多舛的人。

他，未经记事，便已随着母亲走出了那小小的村庄，来到他未曾到过的小渔村。他没有过自己亲生父亲的记忆，哪怕是一点。而关于父亲的那些事，都是长大后母亲告诉他的。记忆并不是模糊，而是从来就没有。.故乡，在他的印象中反而更像是若有无的存在。反倒在城里凭着继父良好的体制内的身份，能一直读书读到高中。后来在那一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的运动中，将他的几年青春热血挥洒在修水库的时光里。

她，同样出生在一个小村庄，家中兄弟姐妹多，还因为是个女孩，家里人相信了风水大师的话，从小便将她过续到城里的一户人家。在城里的人家算中产，还开有小店。衣食是无忧的，从小便长得白白胖胖。但也因为是女孩，读到了小学，便回家帮忙打理家中事务。“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使是在这样一个还算开明的知识分子家中，也是有着一定的影响。还是那一场可以挥洒青春的运动，她同样在乡下挥洒了几年的青春。

如果用现在的眼光去看，他们算不算出生在各自的原生家庭呢？那么这原生家庭是否对塑造他们后来的性格与心理有着巨大的影响呢？

他们生活在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他们的际遇或许是千千万万普通百姓的一个缩影。在那个年代的人看来，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故事。

或许是父母之命，或许是媒妁之言，快到中年的他们，才走到了一起。晚婚，晚育，在那个年代是罕见的。因为这在旁人看来，意味着两个人要不是因家里太穷，要不是因为身体有病。但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

他们工作、结婚、生子、养娃。一路上，他们也有过争吵，有过怄气，甚至有过想各自安好的偏激。但正如和周围的大部分人一样，他们选择了世俗，选择了隐忍。他们或许是想过，即使那时是如何的吵吵闹闹，但等孩子长大后，他们的晚年终究也会如平常人一样，或许还会更幸福的吧。

但，命运之神从不给世人以承诺。 厄运卡住他们的咽喉，让他们去迷惘，让他们去痛苦。甚至，让他们有时感觉绝望。孩子长大之后，一个离家出走。一个远在异地。一切，与他们原来想象的截然不同。孩子虽然是活着的，但对于他们来说，却像是从来没有过的人生。他们的孤单与寂寞，难以言表。

她生病住院了，他束手无策。因为他从来都是被照顾的那个人。这么久以来，他早已忘记了如何实践生活中的每一个具体的操作。他一个人时，有种惊慌失措的感觉。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去干。这一点，很让他感觉沮丧。

而一旦他卧病在床，她都在旁悉心照顾，即使她还有着头晕与头痛的后遗症。但是她觉得这是她应该尽的一种义务和责任。正如他们共同携手走过的半个世纪一样。

这是一个时代给他们的印记。理所当然和鞠躬尽瘁，成了相爱相杀的矛盾体。谁能指责他们呢？他们是一个已经过去时代的人，也是那一个时代的缩影。秉承着一个时代的烙印，刻着一个时代的理念，无可厚非。

在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她有些失眠。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有着心事。望着窗外，她突然想到：如果她先他而去，他的余生会是如何的落泊与手忙脚乱。他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他习惯了她每天做的几乎如出一辙的饭菜，他习惯了她的嘘寒问暖，他习惯了她的唠唠叨叨。她同样习惯了对他起居饮食，也习惯了他睡觉时的酣天呼噜，她习惯了三两天去买一次菜，习惯了每天摆弄屋角边那几盆花花草草。这份习惯，是两个人共同走过的半个世纪的结晶。

她不明白什么是“丁克”，她不理解什么是孤独，她不理解为什么养儿不是为了防老，她不理解什么独身主义。她只知道，人生来就应该结婚、生子、养儿孙。他，就应该努力工作，努力赚钱，努力供孩子读书。回到家就理所当然地接受她的付出。而她，就应该相夫教子，服侍好全家的生活起居。或许，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无法想象如果一个人先走，留下的那个余生会如何地惊慌失措啊。也许，如果有一天，两个人一起携手离开，或许是最大的幸福吧 。

而他们的孩子，就让他们过他们各自的生活吧。无论他们过得好与坏，那些路都是他们自己选择去走的。他们作为父母，已经老了，不能再为他们再承担些什么了。那一晚，她似乎明白了其中一个孩子说过的，以前这么多年，他们都把这种责任当作是一个光荣，以致丢失了自己。如今她明白，余生和老头子一起携手，一起唠磕，便是他们应有的生活态度。

有一天，孩子跟她说，他已买好了一个墓地，到时他们可以葬在一起。孩子说得很平淡，似乎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她记得她当时是极为愤怒的，似乎这是一种诅咒 ，一种不孝。而她看出了孩子脸上的无奈。孩子接着说，他自己将来是不会买墓地的，他想将自己的骨灰洒在泥土里，大海中，因为他知道自己终将无人拜祭，也终将会被所有人遗忘。死了就是死了，再多的挂念随着挂念的消失同样会消失。他没有不朽的功业，也没有名垂千古的成就。如果真的离开，就不妨化作一粒尘，在这世间不朽吧。

那个夜晚，她似乎懂了。懂得了孩子所说的，懂得了这个时代的变迁。但心中却突然 产生了股莫名的愤怒。这份愤怒，不是针对具体的人，而是对命运的一种愤慨。他们对着这个世界毫无恶念，他们也对这个世界毫无索求，只愿在这世界平平淡淡过完一生。而这世界，从不曾对他们有过善念。是这世界对人从来都有恶意吗？还是凡人对这世界有着恶行？创造了人类，却又对人类嘲讽打击，这，是这个世界的本意吗?凭什么！难道人，从来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人来到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呢？

此时，身后又响起了沉沉的呼噜声，将她所有的愤怒打得粉身碎骨。老头子的气息好像越来越虚弱。而她似乎变得平静而通透。

夜，越来越静。

时间，也似乎已经停止。

在她耳边，好像传来了那么些让她未知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