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
1／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了，我每天都在帮奶奶找狗。她说，那是一只白色的狗，毛发粘在一起，像被无数双手有力地擒着。狗脖子上挂着一个红色香囊。那是奶奶给它的。
这狗已然死了，而且丢在我家楼下，想必寻起来会很容易，我却依旧无功而返。每晚九点老两口睡觉，我就换上衣服蹑手蹑脚地出门逍遥。说是找狗，其实也在骑着车晃悠一番。整天泡在学校的汗臭里，总让青春两个字新鲜不起来。
母亲总怪我，不要总是花时间在杂七杂八的事上，可是回顾我过往的十七个年头，有哪一天不是被杂七杂八的事情牵扯着呢？
每个寻狗的夜晚，我都会先去高梁桥上的小夜市大吃大喝一番。那缀着红绿调料的烤面筋、通体冒着油泡的金脆臭豆腐，和那酱多得要溢出来的的双蛋大煎饼是我每晚的助眠利器。若是不敞开肚皮款待上自己一番，舌头根子就要痒痒一晚上。
满足了舌根，血液从大胃回流入大脑，就有更多的精力去思考正事。比如，找狗。
我猜，那狗一定被丢到宋睿智家门口，所以我得骑着车去看看他的灯光。从晚十点看到十一点，我就静静地仰着脑袋，像是个保家卫国的石狮子。宋睿智家换了毛玻璃，只能看到他的人影伏案不动。这人定是在奋笔疾书，我甚至看得到桌上的台灯随着他的笔头颤抖。
十一点，宋睿智离开了桌前。他回去洗澡，然后十一点半关灯睡觉。我不喜欢看他转身离去的镜头，隔着毛玻璃也不行，更不愿看那台灯熄灭，便心满意足地架着我的“牛头”自行车正式开始巡逻任务。
从西直门西外大街，到依旧热闹的西单，再在灯火通明的天安门广场转转，最后去了人声嘈杂的王府井。我站在这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大脑一片空白。下个月就高考，全中国的大人孩子都疯了。这本该也是我的人生脚本，可我觉得和我干系不大。我是要当作家的。作家不需要高考。
猛地，我又想起那狗魂还四处飘着，便又跨上车急急地回家。眼睛胡乱扫射着街道。我明白，那狗死了三天了，肯定早就被人捡走了。这儿的人虽残忍，但总也对不了一只死狗下嘴。可是我看着奶奶天天为那逝去的小东西抹眼泪，我就觉得心脏被小勺子挖了一块。我得帮帮她，就当救救我自己。
这样胡思乱想的，竟在回家上楼前，在楼门口的草地里看到一个红色香囊。那香囊还挺新。我凑过去闻闻，确实有狗骚。不知是有狗尿在上面，还是真是那死狗的。但奶奶的年纪大了，眼睛对颜色不敏感，记性也不那么清晰，说起话来也有点颠三倒四，有时候念着那狗哭，到头来又忘了为何落泪。我拿这香囊给她，肯定没问题。
2/
自从老人家收了这香囊，就有些魔怔。当然，她一直有点魔怔。只是现在整日地把香囊挂在脖子上，说这样才安心。
我看着心里别扭：“您不嫌脏？”
“不嫌。”老人家总是顾不上搭理我，整日地和这干不完的家务事打交道：“这香囊本来就是我的。那狗挺好的，也不算太脏，对人也亲近。我想着什么时候给它买个小衣服的。哎，戴着这香囊心里还舒坦点。”
我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竟对一只狗产生了这样的情谊，天天戴着畜生的遗物。不过，她开心我也开心。
3／
高考的准备是恼人的，唯有透着那教室窗玻璃的反光，好好打量一下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宋睿智才能让人开心一把。不知道他志愿报的是哪里。但是我确定他肯定在北京。因为他这种人只能上最好的大学。
我已经物色好学校了。一个北京三本，离家不算太远。我不能去太远的学校，因为我得住家里，看着奶奶。一是不能让爷爷老是对她凶巴巴，二是我也确实不能割舍下她。
从教室反光镜，我也能看到宋睿智的同桌马珺也在咬着笔头斜瞅着他。马珺是我从小长大的朋友。我是班上的勤务委员，一个不需要成绩、只需要踏实干活的位子。他们的座位是我安排的。
马珺不聪明，但是顶老实。长得虽不算眉清目秀，但看着机灵，柳叶眉像两拱彩虹，灵动的丹凤眼也像顽皮的蝌蚪。马珺高高瘦瘦，是外班人眼中的尤物。不过自己班人都知道这女孩的木讷。
我是个野性子，马珺就是个蔫茄子。我们异性相吸，从小就难分难舍。我总是喜欢登高望远。家附近又没什么山水楼阁，就只能一栋栋高楼地探索过去。每次我抗梯子，她就在一边崇拜地望着。不帮忙，也不嚷嚷。就那么看着，让人安心，好像再怎么疯玩疯闹下去都没什么可怕。
我安置好梯子，我们就轮流扶着爬上去，再在楼顶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那时，我真的以为全世界都能听到我的呐喊，真的以为下沉的红色大日盘是被我吓跑的，真的以为楼下那些捂着嘴的大人在崇拜我的勇敢...这样张开双臂、张着嘴巴幻想着，那些大人就“咚咚咚”地跑上来，一手一个地把我们捞下去。
一起干了数不尽的淘气事，马珺总是我的跟班、朋友。我觉得她是懂我的，就像我懂她的孤独。她于我，大概就像那小白狗于奶奶。
马珺喜欢宋睿智。这不稀奇。全世界的姑娘见了宋睿智都会喜欢他。这男孩帅气，人善良，而且聪明得不得了。双百生也好、三好学生也好，反正我摸都没摸过的奖状，他摸都懒得摸了。
宋睿智有着欧美人的骨架子，却是亚洲人的皮囊。不但透着英气，也有着独特的娟秀。皮肤鲜嫩得像豆腐，眼睛深邃得像万花筒。可是我发誓，从初中到高中的六年同班，只有我一个人懂，他的不开心。
他不喜欢出风头，却每天都要以班长的身份发号施令、篮球场上的冲突他也要上去拦一把、周一的升旗会，宋睿智也要扛着一面大红旗佯装风光地走来走去。他是我们所有人心中的风景线。但我看得出他想要的是平凡。
我和宋睿智同班六年了，算是还不错的朋友，却也仅此而已。他从没注意过我，我也确实不太值得人注意。可我内心还是有着希望和热情的。他会看到我的。他需要时间。
4/
高考那些天一结束，马珺和宋睿智就在一起了。这是让我最开心的事。
宋睿智虽不爱我，但我还有理由在他身边，这实在是令人欣喜。
随着这情绪高涨，我的胃口也变好。不知是奶奶的厨艺好了，还是高考的压力没了。总之每天每夜，我的舌根都在拼了命地分泌着唾液、润滑着食物，把一口一口的咀嚼物送到鼓鼓囊囊的胃里。胃是可以被锻炼的，也是极度贪婪的。爷爷奶奶都说我能吃、长得壮、身体肯定好，这也是让人挺骄傲的事。
母亲却是个拆台专业户，她总觉得我一无是处。就连身材这无所谓的身外之物，也被她和道德扯上关系：“贪吃的人都没有自制力。你这种不懂得自律的女孩，总有一天会完蛋。”
我明白自己会完蛋，但也不想和胃口扯上干系。吃这种东西总是不应被算进道德体系的。食物是上天的馈赠，那可以无限获取的“瞬间快感”是人类的宝藏。什么样的悲伤不能被一块糖解决呢？而为什么那些女孩都放着这些美丽的食物不管，硬是要饿得自己唇色发白、手脚颤抖？
这年代瘦子太多，成绩好的太多，乖乖地被社会压力鞭笞着前进的人太多。像我这样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叫唤就叫唤的女生不多。对此，我发自内心地骄傲。
5/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顺利进入三本学校。我可怜的母亲有些激动。她脸皮薄薄的，脂肪都被岁月榨干了。这薄脸皮裹着那高颧骨，让她看着像干枯的花骨朵。
母亲用尽一生都在为我付出，以一种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她美得很，却生得我肥头大耳、虎背熊腰。对此她深表遗憾，总是冷嘲热讽我的身材。母亲不知道，我的整个青春期都没什么发泄出口，唯有那食物能让我稍微感知点人间冷暖。
我是爱吃的，也是爱母亲的。但是我顶不爱和母亲吃饭。她喜欢打掉我夹着的肉、喜欢把我的碗挪到高处。等我长大了，可以踩在凳子上够到自己的碗了。她又把木椅子换成塑料凳子，因为母亲知道我踩上去，这凳子一定会碎。
我最最讨厌的，就是母亲在别人面前拿我做对比。这多不公平。我和天下人基因不同、自然相貌身材食欲皆不同。不也有那海吃不胖的女孩，她怎么不提？不也有那功成名就的胖子，她怎么看不见？
不过，母亲对于我身材的不公言论我向来全盘接受。因为，反抗总是无效。我只求她不要因我的沉默、而随手抄起点什么“啪啪”地砸在我的肉屁股上。
于我而言，我用食物来续命。不只是血肉的命，也是心里的命。因着这些世间美味，我才能有无限激情去爱自己、爱我的家庭、爱这人世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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