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存在不能流泪的悲哀。
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走进诊室的。我很忙,正低头看病人的各种报告单。
“医生,需要重新挂号吗?”他把重新两个字说得很重。
“要啊,必须的”我抬头瞄了一眼,一个敦实的中等个子男人,手里拿着病理报告。多年的门诊,练就了我的好眼力。
我低头继续看手里的各种报告。那男人嘟啷着“看结果还要挂号”悻悻地出去了。每次门诊都能遇到这样的人,习惯了。
也许是一小时后,我叫了一个号,门外答应来了来了的声音有些耳熟。那男人进来,微胖,皮肤有些黑,红背心外面不白也不灰的短袖衬衫敞着怀,胯上一个腰包让微微鼓起的肚子更加显眼。
“医生,我是不是癌?”问话直截了当,毫不含糊,中气十足。
“这个……”我看着报告,揣摩着该如何回答。白纸黑字,59岁,(食管)鳞状细胞癌,不是癌是啥?
“你如实跟我说嘛,我不怕死”步步紧逼,没给我留下丝毫喘息的时间。
“你一个人来的?家属呢?”我熟练地虚晃一枪。
“我就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接话慢了半拍。
“我是癌症吧,医生,我不怕死。”他重申着自己的立场。
“你认识字吧?”我拿不定主意。
“认识。”他肯定地回答。我没有搭话。
“你再做做检查,看看有手术机会……”
“我不做手术,我隔壁的邻居就是食道癌,做了手术,花了十多二十万,最后人财两空”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建议,看来早就考虑好了。
我和他平静而激烈地交锋。我是医生,必须尽我的职责告诉他目前还存在的各种选择和后果,哪怕能让他多活一天,我也心满意足。他无一列外地拒绝了我的建议,我一败涂地,心情颇为沮丧。我盯着他,有些恼火。他半躺在椅子上,腰包在肚子上轻微的起伏。
“给我开点杀癌细胞的药,能拖多久算多久”他最后妥协了。
我“奉命”开药。一个人要选择死亡,上帝也阻止不了。
“谢谢你,医生,我最相信你。”他面带微笑,接过处方出去了。
11点半过后,病人零零星星的。他拎着三盒药进来。
“医生,我还能活多久?”他坐下凑过脸来问。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医生,你给我讲嘛,我最相信你。我不怕死,这辈子,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耍也耍过了,我不怕死。”他面带笑容一副决不罢休的样子。
“回去跟你家人好好商量,最好来手术。”我再一次努力。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又补充了一句。
“我就一个人”他说得很慢,仿佛在总结他的一辈子。
少顷,他站起来。
“谢谢你,医生,我最相信你。”他咿呀哼起了小曲儿转身出门。
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但我听明白了他唱的曲儿: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来看我。我唯一确定的就是,这世上存在不能流泪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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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乐悲愁,皆归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