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发生在十年前的真实故事,这样的故事还在不断出现。
台上
要在夜深人静时与自己对话,首要的前提是远离手机,若有舒缓的音乐做背景,再配以高脚杯与红酒,那简直堪称完美。
章媛此刻就符合一切与自我对话的条件。身前是偌大的落地窗,窗外是这座城市最美的夜景。她像雕塑一般端着红酒杯,看着窗外灯火久久不曾动过。
手机在身后的办公桌上安静的躺着。高大的老板椅后方是一副色彩素雅的浮世绘,占满了整个墙壁。桌上还算整洁,左手边堆放着一叠材料文件,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很大又不失精致的显示器,还有一台苹果笔记本。在笔记本的前方摆放了几个玩偶手办,其中的一个带着光感,黄色的灯光下,玩偶的脑袋一摇一晃,一摇一晃……办公室的另一边,也就是靠门的这边,有一排橱柜,里面摆满各式精致的hello Kitty。和桌上的玩偶一样,透露出主人的与众不同和俏皮活力。
差不多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还在一家公司拿着低廉工资,做着一份闲差。人生的际遇谁能说得清,也许只是一顿饭,一个人、或是一个想法,就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能是看得太久的缘故,楼下的车流在章媛的眼里变成光,光又连成线,与静立不语的摩天大楼组成一幅动静兼存的画卷。这座城市太魔幻,只有身处舞台中央的才是主角,其他的都是过客。章媛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是成功的,现在的她站在舞台最中央,虽看不到台下的观众,但想来人数不会少,而他们的表情一定也都非常有趣。
她抬起手,轻轻摇晃酒杯,从杯口散发的酒味让她沉醉,更让她沉醉的是落地窗里倒映的自己的身影。微微喝上一口,让琥珀色的红酒在口腔中翻滚,可能是时间的关系,她觉得此刻的酒体更加芬芳,入口更柔。“如果早一点,一切就完美了。”她想。
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她还不懂如何分辨一款红酒的好坏,但她异常肯定当晚的红酒给了她坚定下去的勇气,人生从那顿晚饭开始变得完全不一样。
那天是周末,一家港式餐厅包房里,章媛是四人中唯一的女性。章媛旁边那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叫刘式超,当时还是热恋中的男友,另两位则是男友公司的领导。他们在一家科技企业上班,据说业内有着不小的名气,服务的客户主要是各大金融公司。周末不加班或是领导有要求的时候,男友就会陪着领导在下班后打上几盘桌球,再一起喝顿小酒。这是章媛第四次参加这样的晚餐。
酒过三巡,都有些微醺,刘式超的主管王威和公司的副总潘伟斌才算是放下了架子,撇开工作聊起各种话题。
“潘总,你的车子选好了没?”王威问。
“没呢,看中的车子不是太贵就是要排队等,有些车型还要加价,再看看吧。”
王威笑着说:“钱对安总来说肯定不是问题,不过一些好车型要等上半年倒是真的,4S店也搞饥饿营销,简直是不要脸。”
坐在潘伟斌一旁,整晚基本没怎么说话的章媛,此时觉得胃中的红酒开始散发着热力,额头微汗。
她给自己倒上酒,举起酒杯向潘伟斌敬去,笑着说:“潘总有考虑过德系的车吗?我有个朋友有些背景,只要是德系的车都能7折拿下,还不用排队。”
刚准备碰杯的潘伟斌听到这话,赶紧把酒杯放下,急切地问:“真的假的?这么厉害!不要说折扣,能不等上几个月,马上拿车那都不敢想象。我托汽车公司的朋友帮忙都搞不定的。”
“这人是谁呢我真不好说,不过说出来的话你们也就知道车子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
章媛的回答让在座的另外三人的眼睛顿时一亮。潘伟斌一会儿看看章媛,一会儿看看刘式超,眼神既有存疑也有笑意。
“那这关系过硬吗?”
“家里长辈的关系,肯定没问题。不过潘总,我就是喝了酒随便一说,对方以前真不愿意做这事的,我最多先帮忙问问。”
“我懂我懂。”潘伟斌忙点头道。
酒桌上变得有些沉默。
刘式超盯着章媛,眼里满是疑问。
章媛看着一旁的男友,似乎是为之前的隐瞒过意不去,回以一个羞涩的笑。
“Q5呢?价格也是7折吗?”潘伟斌喝完杯中的酒后又再倒上,回敬刘媛时问。
“应该没问题。您要信得过,也真的想买,那回头我帮您问一下。不过对方很忙,平时我真不敢去打扰。”
“小章这话可说得不对了啊!都是自己人,说什么信得过信不过,那就麻烦帮我打听一下呗。”
“没问题的。跟潘总说实话,一般人我真不愿揽这事情,这真是自己人,我才说的。”她举起杯。
潘总笑着说:“那我们为“自己人”来一起走一个?”
那顿晚饭后来就在潘伟斌的兴奋、王威的羡慕、刘式超的疑惑和章媛的淡定中度过,只是关于车和章媛背后那个人的话题,在章媛的刻意回避下,没有再被提起。
"就全都拜托小章了啊!“饭店门口,临分别时,潘伟斌还是没忘记买车的事,对章媛叮嘱道。
“您就放心吧。”
说出去的话不像喝下去的酒,酒喝下去还能吐出来,话说出来可就再也收不回。刘式超心中的疑惑像一块发酵的面团,经过一晚上的密封和加温,早就发起得超出了容器。在领导走后,再也遮掩不住。
“你说的那人是谁,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这事情真的能搞定吗?”他的语气里透着着急与担忧。
章媛朝着男友天真的笑道:“这才多大点事情,至于那人是谁你真别问,到你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可以前为什么不说?”他有些不依不饶,晚饭的后半程,他做过好几种猜测。这些猜测好的极好,坏的不能更坏,所有猜测最终又无一例外的都被自己排除。这种心里挠不到的痒,令他发狂。
“以前对方看不上这些小打小闹,所以一直都不做,现在情况有些变化,可能觉得不如用资源给自己做些事情。”
章媛似乎什么都没说,可刘式超却隐隐从中听懂一些东西。
“可我还是……”
章媛停下脚步,打断男友的话,冷冷地说:“你是在怀疑我还是要查户口?真好笑,我们认识了多久,我家里的关系你都知道?再说,虽然对那位来说不算什么,那我是为了谁才去卖这个人情?既然你不相信,那明天你和潘总说,这车我帮不上忙了。”
看到女友生气,他忙陪着笑脸叫屈道:“哪有什么怀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我这不也是怕你要去卖人情,万一为难嘛。”
“再说,我又不知道你和你说的那个人到底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藏在心里一晚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顿时觉得一阵轻松。
听到这话,章媛才明白对方在担心什么,又气又笑地说:“乱想什么呢,不说年纪差那么多,就我这样的,别人也要能看得上啊。”
听她这样说,他也就有些放心,玩笑道:“我觉得也是。”
“说什么呢!”章媛笑着朝刘式超打去。
那晚的月色是真的美,两个年轻的身影在夜色下追逐打闹,朝着他们家的方向而去。
晚饭后的两天,章媛就给到潘伟斌答复,那款车型可以7折拿车,并且无需排队等待,付款一周就能直接提车。另外,大人物自然不屑于搅和这些事情,已经安排好人和章媛对接。整个过程只要预付7折车款的一半作为定金,剩下一半提车时直接交给4S店。至于发票手续什么的,一定都是一应俱全。
此外,章媛还特别关照,在4S店取车时会有专员陪同。届时一定要听从指挥,其余不该问的千万别问,否则谁都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事情。
潘伟斌这几天也一直在考虑买车的事情,甚至上班的时候还专门问过刘式超,经过一番挣扎,他觉得风险可控。自问对刘式超向来不错,他们又要结婚,完全没有理由为了这点车款欺骗自己。
打定主意后,潘伟斌当天就将定金转给章媛。原本他以为要担惊受怕一段时间,谁知交完定金后的下一周就接到4S电话,让赶紧过去结清尾款并提车。
提车时章媛没有一起去,可她知道潘伟斌提车的每一个细节。在这之后几乎和潘伟斌的每次吃饭,他都要绘声绘色的给大家讲上一遍他提车的经历。用他的话说,那种尊贵的体验这辈子都不曾有过。那天从陪同人员到4S的店员,每个人都异常的干练和专业。不少一句应有的介绍,不多一句无关的推销,态度始终是尊敬又谦卑。总之,所有的尺度都拿捏得无可挑剔,让他恨不得仅为了体验这样的感受也要多买几辆车。
当然,此后潘伟斌也确实享受过很多次提车时的尊贵体验。想到这儿,她挪了挪久站的身子,举起酒杯,敬落地窗里自己的身影一杯。
台下
王明已经失眠好几天。晚上洗漱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发黑,眼窝深陷,着实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
身体实在太累,十点不到他就关灯上床,然后开始辗转反侧。对失眠的人而言,睡下后时间是凝滞的。每次觉得时间过去很久,等拿起枕边的手机一看却发现刚过去十几二十分钟。这样也不全是坏处,至少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去努力入睡。
几个月前他也失眠过,与现在不同的是,那是幸福的失眠。每晚躺下后他都会计算着离财务自由还要几天,离游艇飞机似乎也没有多远,而原本按部就班的未来突然变了画风,一下子色彩鲜艳明朗起来。
现在梦醒了,当时的画卷有多美,现在他的境地就有多惨,只盼老天爷能放自己一马,从今往后绝不再利欲熏心。
枕头下的手机突然一阵震动,打破他的胡思乱想。
“谁啊?”还没看清来电的是谁,他迷迷糊糊的接起电话。
“别睡了,现在去她的公司,听说很多人在要债。”
电话里急促的声音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是他的好友打来的,两人的情况基本类似,想来这几天也是被折腾得够呛。
“现在几点?”
“快两点钟。她被堵在公司,你赶快过来!”
不过四五分钟,王明就收拾好一切,打车出门。
凌晨两点,她公司楼下大堂里聚着不少的人,还有三四个保安。看到又有新人来,保安们赶紧走了上前。
“是去七楼讨债呃?”一个保安问。
“是的,现在情况怎样?”王明回到道。
“现在还不晓得,楼浪厢人老多,侬被骗特多少?”
保安没有栏他,陪着他走向电梯口,同时开始打探起他的情况。他全没有心情搭理保安的好奇心,说了也毫无帮助,无非是保安嘴里新的谈资。电梯前,他不再说话,只是焦虑地不停地按着电梯的上行按钮。
保安见他不说话,可能也觉得无趣,嘴里念叨着:“现在的年轻人啊,哎!作孽,作孽。”
他走回到人群旁,继续听他们的讨论。
办公室里人满为患,三五成群的地讨论着什么,闹哄哄的乱成一片。
朋友从人群中穿过来。
“情况怎样?”他问。
“我也刚到没多久,现在看起来很不好,除了我们买车的,还有很多供货商没有拿到款项,”朋友接着说,“相比起我们,那些供货商是真的惨,已经有人在统计损失了。”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在你绝望的时候,如果看到有比你更悲惨的,虽然自己的境地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可心态往往也会变得好一些。
“对了。看到她的办公室没有?”朋友指着办公区域的一头,章董的独立办公室就在那边,“她把自己锁在里面,外面谁说话都不开门。”
王明知道朋友的损失相对还好,可就自己来说,真不见得比那些供货商好多少,一共有近200万,都是来自亲朋好友的欠款。他问:“那到底是诈骗还是什么?有确定的说法吗?”
“没有,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现在大家就期望她背后的大佬能快点站出来解决问题。大家还是认为她的背后要是没人,凭她一个女孩子搞不出这样的场面。”
“但愿是这样,真有大佬,现在这些事儿就都不是问题。”王明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用力点头附和道。
“对了,潘总联系到了吗?”
“联系到了,他说整件事和他没有关系。他不过就是给她打工的,自己也是受害者,还有好多量豪车没有提到。”朋友说。
“妈的,他这话谁信啊!当初要不是他,谁会拿钱买车,”王明恨恨地说,“还记得他离职哪天吗?上午离职,下午就在公司楼下组织卖车的会议。”
“也不能全怪他,他不也放着大好的工作不要,全职跟着章董卖车嘛,说不准他真是受害者。”
“哎,主要是来钱太快,太容易,不心动的那倒是真的傻子。”
周围的人群突然开始哄闹起来,他们也没了聊天的兴致,抬头张望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来是被拖欠了千万的供货商终于忍不住,叫来人手,开始搬起办公室里的电脑家具。
用他们的话说,能弥补一点损失总是好的,警察就一来就什么都晚了。只可惜楼下的那辆红色法拉利没办法开走,钥匙还在她的办公室里。
王明和朋友对视一眼,除了无奈别无他法,不说他们叫不来车子,就是把这些办公用品全都搬走又能如何。至于报警?人群里早有人说,无论真假,一旦报警就全都完了,最好的处理方式是让她把今晚来人欠款都还了。
乱作一团办公室在某一刻骤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在往章媛的办公室前凑。
“怎么了?怎么了?”后面的人垫着脚尖却什么都看不见。
“她动了,拿着手机,好像要给谁打电话。”前排的人描述着透过玻璃墙看到的一切。
据说此前每到公司遇到困难,她的一个电话就能令那些问题迎刃而解。刚才开始搬家具的供货商们突然开始紧张:要是问题再一次解决,一会儿可怎么解释。
谢幕
章媛很想笑。
透过玻璃窗的反光,她能隐约看到身后那群人的模样。相对自己,他们那点金额是多大点事啊,何至于热闹得像是动物园的猴山。
机票还是买晚了呀!要是早一天出发,或他们晚一天来,那谁还要看他们这拙劣的表演。
她走到办公桌边,拿起电话,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打了过去。
“您在听吧。“
“谢谢您这段时间的帮助,真的,我一点都不后悔。”她转过身来,对着玻璃墙外的众人,微笑着继续说道,“从一开始就有想过会有这天,我一点都不后悔,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这样做。”
她给杯子里加上酒,坐到老板椅上。要不是办公桌太高,她真想把脚翘上去,那样的姿势才配得上现在的场景。
“这一年像梦,这样的日子原本一辈子也不见得会有。挥金如土的感觉真好,说钱不是万能的人,那只是他们的钱还够多。”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仔细想想其实挺拙劣的。可你看外面这些人,他们有的看得明白,但心存侥幸。有些看不明白,可也总想不劳而获。不管怎样,我们的这出戏还是挺成功的,你说呢?”
“该落幕了。我应该出不来了吧,即便出来也要很久。他们呢,希望只是个教训,不要再贪婪,日子总还要继续才好。哎,反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操这份心干嘛。”
“哦,对了,要是我是他们中的一个,接下来的剧本我又想好了。你信不信,他们一准还是会上钩。贪婪让他们坠入,绝望又会让他们盲目,只要看到一根线子也会丧失理智地抓去,哪管绳子上有没有钩子。真可惜,没机会再让我去运作。”
“好了,不多说了,是时候该说再见了,以后再也不会给您打电话了,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也该去给自己争取一些,说不准有些用呢。”
她把手机从耳边放下,因为拨打的是空号,手机屏幕已经跳转到拨号页面。
她手指微微颤抖,按下三个数字后再次把手机放回耳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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