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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恻恻的,年后的爆竹纸屑吹得到处都是。南方的湿冷尚未褪去,冰针似的冷风往脖子里簌簌地扎。摩托车在公路上哒哒地行着,妈妈带着头盔在前面开着,女儿背着书包坐在后面。这是秀华今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女儿去开学,过后,她就要去南下打工。
“把帽子戴好,天很冷!”秀华在前面骑着摩托,嘱咐身后的女儿。所有的风都朝她拼命地灌。
……
“就不能晚一天再走?”信戴着帽子,身子侧了出去,犀利的风一下就刺射她的眸子。她现在不想抱着妈妈,也不想被她挡在身后。
“不去挣钱,哪里有书读?哪里有新衣服穿?”
“不读算了!”信在赌气,把帽子摘了下来。她还想立马把身上这件红棉袄揪成一团扔了。
“不读书怎么行呢!不读书一就只能做傻子活儿,给别人打工。像我们没读多少书的,就只好做这些事,搬砖啊、煮饭啊、到厂里打工啊……你想芳姐姐家的儿子,就是你表哥,十七八岁读不了书,到厂里打工,搬几百斤的钢筋钢铁,做了个多些月就病了。到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多月的院,现在还在家里养病呢,面色蜡黄的,一点也不好。你想想,还只有十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去做这种体力活,只好是把身体累坏,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
秀华从反光镜里看到女儿摘下了帽子,小小的脸被风冻得酱紫,风一吹,心里酸楚不已。
“帽子戴好……”
“不——感冒了,你就不得走了。”东方露出一点白,北风依旧呼呼地刮着,水泥一般的湖面上卷起灰色凝滞的水浪,干枯结霜的芦苇萎缩地伏倒在堤岸上,青黑的松树林啸驰过凛冽的寒风,远处墨黑色的群山连绵起伏,在候鸟的目光里逐渐淡去。
信如愿地感冒了,趴在课桌上,头烫得厉害,心里想什么都是缠绕不清。老师看到她了,好像又没看到,自顾自的在黑板上写着数学题,教室里鸦雀无声。信听着粉笔点在黑板上的铿锵声,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她有些心虚,随即心里便解释:她没有假病,是真病了。她的头晕死了,她四肢发软无力,她只想睡觉,她真的感冒了,所以才趴在桌子上!即便从种种有力的辩解下看,信她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应该,病得不情愿,病得很抱歉,但是在她母亲半路赶回来的时候(那时她已经坐上去火车站的班车了),我们还是能够看到信胜利的微笑。秀华也心甘情愿在女儿小小的阴谋诡计面前输掉一把,真的赶回来了。
老师不敢送她去诊所,怕路上或诊所里出点什么事说不清,不愿多这个麻烦。一直等到中午秀华赶回来,信才到诊所看病。她根本站不稳,一直靠她妈妈扶着。医生量完体温,看她烧到了四十三度,立马开了药服下。妈妈回来,振奋信不少精神,感觉四肢有力多了。但也就心虚,怕感冒没有那么严重,不值得母亲赶回来。但现在,四十三度!
好了点之后,走还是要走的。信舍不得,秀华更舍不得。她真的就想变成一朵云,什么地方都能去。她确实认真想要一栋随时移动的大房子,像是那种会飞的。拥有这栋房子之后,她并没有想到自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反而她还认真思考过这栋房子该怎么出现:白天,差不多七点,它会飞到学校把她放下,然后迅速飞回家里,变成原来那栋不起眼的屋子;下午飞来接她放学,然后又飞回去,变成她的家。这样,她不需要天不亮起床准备去上学,也不需要走到天黑才回到家。不过现在,她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一半了——她被托付给新班主任,在她家寄宿。老师家还住有另外两个学生,一个跟她同班,一个已经读初三。信还是稀里糊涂的,因为她什么也不懂,就已经过起留守的日子。父母走后,铁门又落了锁,钥匙由姑姑保管。
第一天晚上,李月老师和她丈夫刘敬德老师带着三个学生住到了学校宿舍,分配在初中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或许就只有这一扇窗亮着灯。两间拥挤的小房间,两扇积满灰的木格子窗,一个灰溜溜的小阳台。厨房在走廊上,和别人共用。厕所也是学校的公厕。里间是李老师夫妇的卧室,靠着隔墙摆放一张大床。这张床占据这个房间的一大半,只让出来一条和门一样宽的地方给人过身。房间连着阳台,此时拉上了窗帘关了门,没有开灯,甚至比外面还要黑。窗户前放了一张狭窄的长桌,在上面勉勉强强摆了一部电视机。要是不细看,可能会以为里面什么也没有。通常这里也用作李月整理自己的地方。外间老师和学生只隔一堵墙,安置了一张上下床,旁边还放了一张漆黑的朱红斗柜,放碗筷。房间很小,很黯淡,即使头顶有灯,也照不亮四周那些墙角。信讨厌这里,不想在这里多留一刻。于是她从那扇亮着的窗户逃了出来。趁着他们在看电视,信借去上厕所的机会,跑了出来。
校园里漆黑一片,破败的教学楼在寒风中格外的萧瑟。整排整排的窗户空洞洞的,玻璃反射着公路上冷冷的灯光,像是猎物一闪而过的眸光。刺骨的山风从山口上吹起来,刮过形销骨立的楼房。在黑暗中看,它摇摇欲坠,仿佛一具腐烂的尸体即将灰飞烟灭。信焦灼地徒步在小道上,回头仰视这一座女巫的鸟巢。她不敢狂奔,也不敢停下脚步。她的心在狂跳,但还是在维持她的冷静:如果跑出去,她会慌张,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女鬼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跑;不跑,她就会钉在原地,被各种空洞的眼睛吞噬。终于,信保持士兵一般的警惕,走出了校门。
铁门外在跳广场舞,红配绿的大妈们兰花指翘得千娇百媚,大屁股扭得花枝乱颤。音响滔天地震动,所有的飞虫都绕着黄色的路灯纷飞,信立在灯下黑影处紧张地看她们跳舞,公路上时不时过去几辆车。信决定继续走,去姨妈家里找姨妈。她沿着黢黑的公路,走得很急,很怕他们追上她。路灯很暗,不知道几点了,天上星光很弱,月亮也没出来。她不停地暗示自己往前走,到了姨妈家一切就好了。但几乎走到一半时,她的心一跳,忽然想起妈妈之前说起姨妈一家去了北京。信有些不那么坚定了,四肢因过度紧张而发软,望见小路上那片无底洞一般漆黑的松树林,恍然之间觉得阴气森然,站住了脚步。她定住身子,僵硬地回头,一辆打着远光灯的小车从她身边缓缓驶过,两道刺眼的强光一闪而过,风迷了她的眼。灯过去后,夜色中走出一个影子。信看清楚了,是她爸爸维生。
维生穿着红色短袖,下巴的胡须短短立起,木刻似的脸瘦削而贫苦,因劳累太多而深凹进去的眼睛里展露出一派的宁静。整个夜晚都是那样的宁静,甚至当信看见她父亲时,心里也没有泛起什么波澜。
维生走过去,什么话也没说,沉默而有力地牵起女儿的手,带着她往回走。信生硬地握着维生的右手,粗糙的大手和手上裂开的口子磨得她的手背痒痒的。父女俩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摇一摆地往前走,像极了小时候学步的样子。
信垂下视线,从影子的头顶一路看下来,先是肩膀,再是手臂,然后又是摆动的双腿……最后是影的原点,这才发现维生没有穿鞋子,赤脚在碎石子上碾过。信又仔仔细细地从脚看到头顶,从头顶看到脚。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过,这是第一次,信觉得弥足珍贵,想要把这它记住。
有维生在身边,往回走的信什么也不要顾忌了,心里像夜晚的小河一样宁静,河面上不时闪动着鳞光,正如她的眼睛里偶尔划过的幸福的波光。两个人都沉浸在走路中,好像一次平常的饭后散步,眼睛都向着前方,大步地往前走,十分有默契。走了一段路后,信看到他们的影子逐渐变浅了,再往前走,影子就变短消失了。周围亮堂起来,他们到了小镇边上。
“阿信!——”
有个人在前面大声叫她。她回头一看,却看到她身边的父亲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面容模糊不清,霎时间像透明的魂魄一样往一个漆黑的路口穿梭走了,隐入了坟墓一样的黑暗中。信被吓得说不出话,左手还僵在半空,仿佛还在牵着维生的大手。
那个人跑过来,蹲下来抱住信,以为是自己把她吓到了,往她额头上摸了三下,让她别怕。信依旧呆在那里,久久都不做声,定定地看着那个漆黑的路口,好久才大声地说有鬼。
“……哪里有什么鬼?”大半夜被喊出来找人的邓红梅觉得晦气,道,“夜半三更莫讲这种话!来,跟我回去,李老师他们都在找你。一个人在这里,别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信认出来这是她的表嫂,住在学校对面开文具店,于是就跟着她到了她家。店子里灯没关,那些虫子嗡嗡地到处飞。杂乱的房间里挤了四五个人。两个老师坐在椅子上,手边泡了杯茶,打量着正对面独自靠墙站着的阿信,表哥和表嫂两夫妇也坐在一旁的角落里喝着水,方便有什么事需要他们。
“你到底想干什么?”刘敬德压着怒气,问道,“夜半三更跑出去,你是要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就跑出去?”刘敬德等了一会,又没听到信的解释,更加严厉,“你还想不想留下来?(信的妈妈托李老师的关系把信转进这所小学)”
“……”信低着头,背在身后的手指不停地扭来扭去,肩膀下意识地晃出去、晃回来,一击一击地敲在后背的墙壁上,试图这样就稍微驱走心里的压迫,有一点思考和保护自己的空间。
“你妈现在在广东,你不想读书,就打个电话告诉她,把你接走!你太让人操心,夜里跑出去,出了事情我们担不起责任!”
听了这话,信才知道她妈妈去了广东,她觉得没有脸面再让她回来。
“我不打……我也不想读书……我不想跟你们住……”
“怎么办?要么明天不去上课,之后就再也别来!要么今晚在这里睡着,明天去上课。”
“不要……”头发粘住了眼睛,信腾出手把头发别到耳后,高高仰着头。她拒绝这些选择,反感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但她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只能这样虚张声势。
“那就打电话给你娘!”
……
最终好像妥协了。因为信后面一直沉默不语,还是低着头,眼睛已经红了。
“喂,是阿信的妈妈吗?”李月开了扬声器,电话那头噪音很大,很吵,好多人在那边走来走去一样。
“……嗯是……是的……”沉默了很久,电话那头似乎哽咽了一下,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怕对面没听得清楚,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李老师?”秀华问得很急切,语速很快。
李月于是把事情讲了一遍,关于信跑出去的事情一笔带过,语气舒缓,脸上带着点和蔼的微笑。电话那头没有回应,秀华似乎放下了电话,去和别人忙什么事去了。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刘敬德嘬了一口茶润润嘴,然后双手交叉支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在沉思地等待。信也觉得口干舌燥,不安地舔了舔嘴唇。刚刚走路出了汗,衣服湿了,现在她站在这里,觉得后背冰凉。
李月把手机拿在手上,耐心地等待。身为母亲,她知道信不是在赌气和无理取闹,是想家了。同时,她也理解秀华的难处,想出人头地,又放不下小孩,希望找个好一点的环境让她读书,以此弥补一些内心的愧疚。等了很久,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动静,秀华低声说要和李老师单独谈谈,声音好像嘶哑得厉害,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李月应了秀华请求,关了扬声器,把电话举到耳边,听了一句之后,眼眶立即红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信,面上透露出一股惊讶和沉重两种交织的奇怪神情,嘴巴紧闭着,似乎在极力憋住什么声音,不让它从喉咙里迸出来。
整个房间沉默下来,连空气也凝滞,公路上传来驶过去一辆大货车的呼啸声。信一瞬间明白了,这个沉痛的事实在她的胸口割开一道口子,她的心连同刚刚那模糊的魂魄一起消失了。然后才是痛彻心扉的痛。
她明白,今晚,维生确实是回来了,回来陪她最后一次散步。
李月把电话挂了,示意她丈夫不要再说下去了。所有人都奇怪地看向她们两个。李月没有做任何解释,伸手把信拉过来,将她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背,仔细地用手指将哭湿的头发梳到耳后。面对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不幸时,李月知道自己如今唯一能做的,仅此而已。
电话铃声忽然又响了起来。表哥何见怀接了电话,是来报丧的。
丧礼很多天之后,一群人在乘凉,有人问信:“你爸爸去哪里了……?”
“散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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