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帮马贼贡上的食物虽多,负伤的胥长逍却也吃不下。他见那几个人一直跪在地上,很不习惯,便要他们起身。
“恩公,这猪肉还合您胃口吗?”脸上方长出微髭的年轻马贼问。
“别喊咱恩公,你们若没事,就回青山寨去。”胥长逍欲打发他们走。
但那年轻马贼闻之却哭了起来,泣声道:“俺们根本没有营寨,只是打着青山寨的名头壮胆,俺们都是庄稼人,但官府不让活,才走险当马贼。”
“如此说来,你们都是同村人?”
“被人罴──”那年轻马贼身上忽然发冷,他立马改口:“被那位壮汉所杀的都是奉河有名的恶霸,我们几个才刚投靠他,除了一张嘴什么也不敢。”
胥长逍这便明白为何雄丈一出现,他们就立刻跪地求饶。
“可是咱这伤势大概也不久于人世……”胥长逍看着自己满身血迹的衣服。
“那个、恩公若不弃嫌,俺们中有能瞧些小疼小病,不敢称好,但能给恩公瞧瞧。”年轻马贼,转身唤道:“方叔,快去帮恩公看看身子。”
里头年纪最大,眼神也最胆怯的男子懦懦走出来,一接近胥长逍,雄丈便哼了一声,吓得他跌了一地。
“不碍事,让他替咱看看。”
那人便在雄丈的注视下,替胥长逍诊断,他惶恐地说:“恩公,恩公虽然断了两根肋骨,脸上、多处有擦伤,但不碍性命,好好调养不出一个月便能康复。”
“真的?”胥长逍喜出望外,太兴奋又导致身子疼。
“小的不敢妄言。”有如猛兽的雄丈在身旁,估计没有敢打诳的人。
“几位,既然你们头儿死了,就各自还乡。”
“恩公啊,您有所不知,俺们都是逃出来的,哪能回去?”年轻马贼又哭道。他身后几个马贼也是一片惨澹。
“官府收税有如此重?”胥长逍惊讶地问。边镇是二十五税一,但其余地方都不会高出此律太多。
“不是苛税,而是官府迫俺们服兵役。”
“这有什么好怕,郡兵一年轮更五天,五天也怕?”胥长逍鄙视地说。受胥宜影响,他对昊朝兵制了若指掌。
“早变了,自天汗军换将,新来的将军迫俺们从军,从各地抓了几万人。俺们几个趁夜逃到望州,又去了屏州,在那里偷偷摸摸度日,后来听说天汗军开拔,抓人松了,俺们才回来。”年轻马贼哭诉道。
“几万?没搞错吧?”胥长逍以为他说错了,行军将军除了身边数千亲兵,若非枢密府同意,不得私募过多,更不得越出地界。充了几万兵,是出关打仗才有的事。
但他们用生命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天汗军已经进了京城,说要清什么东西,反正所有没卵蛋的男人都被杀得一干二净。平时死要钱的万莲宗也被灭掉,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昨日一传到这里,大伙发了疯似的杀阉僧。但俺们怕回去又得被抓去从军,只好先跟了那恶霸。”
胥长逍错过太多资讯,一时无法意会。他问雄丈,“你以后要去哪呢?”胥长逍想这天汗军奇怪,明明这里有个熊一般的男人,却要抓跟他差不多瘦弱的年轻人。
“娘亲说人予一饭,当报千金,恩公对俺的恩情之大,俺愿意誓死跟随。”雄丈单膝跪下,诚挚地说:“以后雄丈奉恩公若母,恩公说什么,俺就做什么。”
“咱可不是你娘啊……”胥长逍苦笑道。
那几个马贼咚一声跪下来,抢著拜道:“请恩公收留,与其从军,不如跟着恩公。”
“咱可不当马贼,再说天不亡咱,咱还想回绝骑镇。别唤咱恩公,咱不比几位大多少。”
“不当马贼也行,俺们都是家中无累,才能逃这么久,只要跟着恩公都好──不能叫恩公,那俺们叫您大哥吧。”年轻马贼很是机灵,他带着一群人拜向胥长逍与雄丈,“快向大哥跟雄爷磕头。”
胥长逍见他们也是可怜人,只好先答应下来。细问下,知道年轻马贼叫平狗通,替他诊断的叫方一针,其他四位也各报姓名。
方一针建议胥长逍先到郡城里养病,因此一行人便出了破屋。胥长逍跨不上马,雄丈揹着他,“主公,坐稳了。”
“主公?”胥长逍觉得这名称不符合他,但他懒得再纠正。
他们在细雨中行了半日光景,便到了奉河城,胥长逍没想到郡府离这么近。奉河城虽是奉河郡府,但地处偏北,因此以防御为主,城墙修筑牢固,人口不多,交易仍是发达。来回关外的商旅都会经过这里,这里出境会经过望弓镇,因此从绝骑镇方向来甚少经过此处。
进城后雨势忽大,他们便赶紧找了个地方打尖。
客栈老板见到雄丈,毅然拒绝:“俺这里不收怪物,客倌往别处去吧。”
“老板怎么会说他是怪物?这人只是身子大了些,但有眼睛有鼻子,跟您差不多,跟他聊两句便知道了。”
这时雄丈忽然伸出手,把老板吓得退了几步,胥长逍以为他受到刺激,但雄丈把手张开,说:“这些钱都给你。”
老板见到一堆铜钱,立刻改口道:“马、驴都能住草棚,这位客人不过身子大了点,只要动静别太大,要住下来当然没问题。”
胥长逍笑道:“忘了还有这个绝招。”
八人住在后方的大通铺。雄丈的个头只差一些就顶到天花板,因此走路时格外小心,免得把店给拆了。
放好行李,胥长逍把所有人聚起来,“咱身上没剩多少钱,也养不了各为多久,所以咱想各位若不想待在绾州,就跟咱回绝骑,租块地来种,或加入边军。”
“大哥,种地、养马还好,俺们可不想从军。若是担心钱,这不是问题,那独眼人留下好多宝贝,俺拿给您瞧。”平狗通打开其中一个包袱,里面满满金银珍珠,是独眼马贼这些年打家劫舍而来。
“有钱,就买地来种。边镇人口很杂,不会有人注意你们。”
“好,俺们就跟大哥回去种地,顺便看能不能娶房媳妇。”平狗通笑喊道。
“毛才长齐就想女人啦!”几个小伙子笑谑成一团。
胥长逍这才想到,现在有钱了,要讨媳妇也不难。因此他忖著绝骑镇里的姑娘,也笑了开怀。他们几个东聊西扯,直到睡去。
隔日方用早餐,一群人闯进客栈,神色慌忙。那些人躲到雄丈身后,同时注意门口动向。雄丈默默吃着第三十颗馒头,对身后的人充耳不闻。
十几名衙役随后追进店内,步头问:“有没有看见火凤孽徒?不得私藏,速速交出。”
胥长逍明白过来,那几人是火凤教徒。但先前从未看过官府大规模追缉火凤教,但这场景从离开望州时便一直能见到,他忖这是否与天汗军入京有关。
“你,有没有看到火凤教徒?”步头询问方一针。
方一针为人胆怯,他望向胥长逍那里,不知当不当讲。雄丈的身材宽阔,足以挡住那三个人。
“快说!”
“几位差爷莫气,这是咱商队的郎中,他见几位英气挺拔,才吓得不敢多言。”胥长逍忍着痛站起来,假意问:“不知差爷所寻何物?”
“火凤孽徒。倒是那尊塑像是怎么回事?造得挺真,是要卖的吗?”步头指著静默的雄丈。
忽然雄丈睁大眼看着衙役,步头吓得拔刀,“那那那那是活人啊!”
“难道是附近驰名的人罴?”衙役交头接耳道。
“正是,正是。不过这位大汉子现在负责替咱搬货,绝对不是坏人。”
“他就算了,俺要问火凤孽徒去哪了?别藏起来,否则把你们一并送交衙门。”
胥长逍似乎能听见那三名火凤教徒的喘息,他恭敬地说:“火凤只是身上着火的鸟吗?哈哈,跟几位差爷开个玩笑,方才的确有几个人匆匆而来,咱以为他尿急,方要报茅厕位置,他们又突然跑了出去。”
“跑了?”步头疑惑道,他向衙役们说:“去其他地方找,找到格杀勿论。”
那些衙役便离开店内。
“大哥,为什么不把人交出去?”方一针等衙役走后,才敢开口。
“依咱浅见,火凤教一直跟某些要人相互内应,会被追得满街跑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教徒,这些人同你们一样。”胥长逍望向雄丈,“几位出来吃馒头吧。”
那三人怯懦的走出来,还在门口看了半会。他们这时才惊觉方才躲的地方是个人的背,他们双手合掌,念念有词。
“唸什么?”雄丈看着他们。
三人立刻禁声,一人拿着一颗馒头塞进嘴里。
“慢点吃,咱有事想问你们。”
“请恩公问。”
“别叫咱恩公。为何官府追捕你们?”
“俺不知道,只说朝廷下令追杀火凤教徒,近日已死了上百人。”
“会不会把你们跟万莲宗搞混了?”
“坛将说朝廷是针对俺火凤教,该死的官吏,只会收钱,不去管管富得流油的贪商,成天欺负百姓。怪不得角天师要──”火凤教徒骂道。
另一人拉住他的手,要他禁声。
这动作引起胥长逍好奇,但不能再问下去。他要三人好好饱食后再走。
胥长逍想着与钟孟阳关于火凤教的对话,记得钟孟扬从孺夫子那里取得的怪信,这些都是与火凤教有关。因此他推敲关于火凤教内部的秘密,是被朝廷方面的人知道,那些要人保不住,只能对底层展开象征性搜索,至少他是这样认为。
但胥长逍却想到一个可能性──
“就是这些人,他们包庇火凤孽徒!”客栈老板带着一大队衙役进来。
胥长逍暗叫不好,竟忘了还有老板。
方才被骗的步头怒道:“连俺也敢骗,看你们都是火凤贼,全杀了。”
“头儿,他们有人罴呢!”衙役惊恐地说。
三名火凤教徒趁机往后门溜去,平狗通叫道:“这些人溜得真快,大哥,俺们该怎么办?”
“放心,那三人等等就会回来。”
果不其然,另一班衙役提着三人尸首走进来,带队的是马头。此时前后都被衙役围住,若要突围只能杀出血路,但杀了衙役就难逃苛责,成了通缉犯。再说胥长逍身子未好,剩余几个除了雄丈都是没动过拳脚的人,要逃也没这么容易。
雄丈吼道:“谁敢伤俺主公!”这一声虎吼让两边人各退三步,简直要拆散客栈。步头跟马头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前进。
老板哭求道:“各位差爷行行好,别毁了俺这小店。”
“大哥,俺们该怎么办?”
“大家不要怕,射手来,射死那人罴。”步头喊道。
“诸位差爷,方才咱一时迷了心窍,收了他们仨的钱,现在咱悔改了,咱们都是做小买卖的商人,望差爷高抬贵手。”
胥长逍眼神示意平狗通,平狗通明白了,拿着一袋钱要给步头。
“嘿,瞧你们身上钱这么多,杀了你们,剩下就是俺们拿。射手瞄准人罴,那怪物倒下后立刻杀光他们。”步头窃笑道。
“直娘贼!想吃罚酒想疯了?”胥长逍怒道,他向雄丈说:“从后门开路,一路向马棚去。”
雄丈大吼一声,将桌子当小石头丢往两边,两边衙役纷纷闪避。雄丈将胥长逍抱到背上,在前面开路,马头下令围住,雄丈轰了马头一拳,直接打凹他半边脸。马头率领的衙役一惊,没人敢再上前招惹那怪物,只能任他们往马棚牵马,逃脱升天。坐在背上的胥长逍如无物,雄丈的速度竟能跟上加速的马儿,虽然他们骑的是中下等马,已足够令人啧啧称奇。
连跑了好几里,他们才在一处小溪旁休憩。雄丈轻放胥长逍下来,胥长逍问:“你不累吗?”
“不会。”雄丈从小溪里用双手掬水,倒进皮囊给胥长逍饮用。
“谢了。只是可惜那些买地的钱,咱们只能回去租地了。”胥长逍懊恼道。
平狗通这时拿出包袱,笑道:“大哥放心,俺一直把它带在身上,不敢离开一步。”
“好,机灵。”胥长逍赞道。只是被雄丈打中的马头八成救不活,他们几个恐怕都成通缉犯,特别是身材好认的雄丈。
“抱歉了,是咱太疏忽,让你们便成通缉犯。”虽然胥长逍之前在汶阳城骗长牧时早有被通缉的准备,但这次却是杀官差,被抓到肯定没有缓解的机会。
但众人却说:“大哥不必放在心上,俺们这条命已经是大哥的,您上哪去,俺们也去,被通缉就通缉,不在乎。只是大哥身体未好,怕苦了大哥。”
他们言语真诚,让胥长逍差点泛红眼眶。
“也好,反正到了绝骑镇,谁在乎咱们是不是通缉犯。”
“主公,俺曾在这一带与狼群搏斗,知道前方有个小村子,不如今日就在那里休息。”雄丈建议道。但他没发现大伙对“与狼群搏斗”五字产生的诧异。
他们稍作休息,检查包袱内的东西后,便往雄丈所说的村子去。乡路途满是泥泞,不如官道铺有整齐的石板,因此他们走得很慢。虽然雨势暂缓,浓厚的阴云却随时有可能泻下大雨。
“就在前面。”雄丈指著不远处窜出浓烟的林子。
“有个人倒在那里。”方一针说。
“不会又是火凤教徒?”他们议论纷纷。
接着他们围上去看,发现是个普通百姓,他见到了有人来,虚弱地说:“别、别往前走,有马贼劫村,不要去。”
“马贼?喂,说清楚啊!”胥长逍问。
“青山寨……他们抢了俺们……”那人流着泪,不甘愿地说。
“嗄,是杀人不眨眼的青山寨,大哥,俺们还要去吗?”平狗通担忧地问。那正是他们之前假冒的马贼。
青山寨活跃在绾极边境,以北青山为据点,聚众过千。
“天汗军收了五万人,怎么不去讨马贼?”胥长逍忖。他向那村民说:“别担心,咱去帮你赶马贼。”
“大哥,您是认真吗?”
“怕就待在这里,雄丈,走。”
“遵命。”雄丈诺声,揹著胥长逍跑向村子。
平狗通向其他人喊道:“命是大哥的,怕啥?”他们把村人救上马,跟着胥长逍去。那村子如雄丈所说,规模极小,不过百户,但此时火光四起,村口叠满尸首。
把守门口的四个马贼见有马队来,问道:“哪路人马?见俺青山寨还不快走。”
“来讨平青山寨!”胥长逍喊道。
雄丈拔起村牌,当作长枪使用,扫落那四个马贼。
“方一针照料他,其余的人提好刀,去救还活着的人。看到青山寨的人想法子避开,怕的留下,不怕的走。”胥长逍吩咐道。
那些人只好硬著胆子上。青山寨到处放火、杀人,村内已是一片焦土,谷仓全被打破,村人辛苦储存的粮食全被糟蹋在外。
两个马贼抓着一个妇女,扒掉她的衣服,压住手脚。
雄丈从后方捉著那两马贼的脖子,在妇人惊慌神色面前活活掐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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