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土地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题记

阳春三月，在布谷鸟开始第一声啼叫之时，老人利落地脱去厚重的棉袄，换上黄土鞋，准备上山挖土。

羊角锄头就挂在杂屋的墙上，锄头是从来不需要收起来的，一年四季，极少有不用锄头的时候，老人习惯性地在地上敲敲锄头上的泥土，扛在肩上，迈开步子上山。

三月的天气尚寒，雨水亦多。一夜春雨，土地开始松软，便正是挖土的好时节。土是常年耕种的那几块，属于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老人的爷爷，老人的父亲，都曾和老人一般，在这片土地上默默耕种，一代又一代人黄土背朝天。土地的传承，应该也是血脉的传承吧。老人想，土地还可以传承到儿子，至于孙子，想到远在外地求学的孙子孙女，他们将离这片土地越来越远吧。老人随手扯了把土里的青草。一个冬天过去，春风一吹，地里的草便能准时苏醒，没几夜春雨，便已是绿油油一片。老人吟不出"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之类的诗句，但年年见到这新绿，老人的内心是欣喜的，他知道，自己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山上很空旷，本应该是农忙时节，现在却只能听到布谷的催促声，和各种不知名的虫的鸣叫声。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昔日一块耕地的伙计，有的早已长眠于地下，化成了一堆黄土；年轻一点的，也早抛弃了这些地，去城里谋生。这座山头，已经很久没有如老人一般，翻出一片新地的了。劳动休憩时和自己一起抽烟唠嗑的人，也已经没有了。老人抽着手中最廉价的烟，怔怔地望着远方。

最后一口烟抽完，老人重重地吸了一口，抡起了锄头。锄头高过肩膀，再重重落下，用力一翘，青草被压到了泥土下，新鲜的土裸露出来，有点潮气，浓浓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嗯，是最熟悉的味道，只有这种味道，最让老人心安。土是褐色的土，很肥沃，被打扰的肥壮的蚯蚓翻着滚着，一不留神又钻进了土里。常年耕种的土地本已贫瘠，就如常年辛苦劳作的老人，瘦削不堪。现在的土是老人用牛粪堆出来的，老人最多的时候曾喂了四头牛，那是家中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但是去年，老人卖掉了家中唯一的一头牛后，家中的牛圈便一直空着。老人一直都是要强的老人，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时间早已染白了他的头发，每晚的咳嗽让他的眼袋浮肿，手上的青筋暴起，腿脚也没那么硬朗，终是赶不上奔跑的牛了，家中的孩子也怕他在山上放牛的时候发生意外，多次劝阻。

老人有两子一女，大儿子是人民教师，是老人当年挑着笨重的箱箧苦送出来的，当年一角钱的黄豆都要分两顿吃的苦孩子，硬生生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一路苦学，如愿以偿考上师范，然后从乡村旮旯到镇上，从初中到高中，而今已是桃李满天下。大女儿聪慧孝顺，因实在无力负担两个孩子的学费，老人便委婉地让女儿退了学，为她选了当时最热门的裁缝手艺，想着这样女儿至少有一技之长。在那个"自行车，缝纫机，电风扇"为最高嫁妆规格的八十年代，老人还特意给女儿买了台缝纫机作嫁妆。女儿当年的手艺呀，可以说是轰动十里八乡，大部分人的衣服都是慕名而来找她做。只是老人没想到时代变化这么快，市场经济化让女儿被迫外出打工，一打就是几十年。小儿子不爱读书，但是为人勤快老实，子承父业，小儿子应该会重复自己走的路吧，老人想着还是得守着这片土地，等小儿子不再在城市摸爬滚打的时候，也可以回来种点菜，至少可以自给自足。老人最满意的是自己的孙辈，五个孩子，五个大学生，这是最引以为荣的事情。老人的脊背一直挺得笔直，虽然曾经最小的也是最聪明他带得最多的孙子因为调皮，他一次又一次跟老师低声下气，但是，幡然醒悟的孙子现在也通过自己的努力上进考上了大学，孙女，外孙女，孙子，外孙都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曾孙辈也已经出生，是个聪明可爱的小孩，虽然总是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但是给家中添了很多快乐，曾孙不在家，还真冷清不少呢。

老人横着锄头坐在上面，体力是真的大不如前了，以前一口气挖一块土不在话下，现在却只能挖一阵歇一阵。不过也没有关系，现在除了种点菜，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家务活几十年一直都是家中的老婆子操持的，转眼老婆子也已经七十多了，因风湿也严重变形的双腿已经越发行动不便，但一日三餐按时到位，家中干净整洁，虽然老婆子的嗓门越来越大，骂骂咧咧的时候越来越多，但是少来夫妻老来伴，只希望两人相伴的日子再久些才好，谁先走都会不习惯。

老人其实对生死一直看得很透彻，他一直都是个睿智的人。年轻的时候跟着工作大队到处跑，若不是拗不过村里请求他回去当村长，他现在也是可以拿着退休工资的干部，说不定也可以跟城里的那些老人一般溜溜鸟，听听戏，下下棋。但是他从不后悔，几十年的村长、村支书生涯，让他在整村德高望重，大事小事村民们都喜欢找他商量。更何况，他总觉得摆弄土地，来得更自由惬意。他甚至给自己瞄好了长眠的土地，就在老屋旁边，视野开阔，周围都是属于他的土地。

老人又抡起了锄头，这块土，今年种辣椒，旁边那块，可以种点玉米，还可以种点花生，四季豆，黄豆……等孩子们回来，可以吃到地道的新鲜的家乡菜，自己得好好培育，孙女说有时间要带着男朋友回来看看呢。

老人七十四岁，他想，与土地相伴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