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个朋友聊起十八岁的毕业旅行,才突然想起来这个人。
叶徉,这也是很久远的名字了。高三毕业的暑假,他对我说,去爬山吧?
当时,没有钱,也没有独自走出过这小城,而我们是多么渴望离开啊,哪怕只是去爬爬山,也值得憧憬。十几岁的我们对自己如此真实,那真实现在也难以企及,即使多年后,我们可以出国,享受花样百出的旅程,即使,每次旅行都有让人难忘的际遇,可独独那粗糙的毕业旅行,在我记忆中留下了特别的气息。只要能走出去,哪怕就在成都境内,我们也欢喜雀跃,好像穿越了星际。
我和他不熟的。从始至终,只是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至今我都糊涂,两个并不熟悉的同学,莫名其妙凑在一起开始了双人旅程,这究竟是怎么实现的?
我们同校不同班,他在我们年级小有名气,写得一手好文。我现在也能记起他的样子,他喜欢在你说话的时候专注凝视你,他倾听的时候,那么当下,那么全神贯注,他好像一个等待你开口很久的人,似乎是他让我感觉到,第一次,有人可以这么认真地听我诉说。
我们在数学补习课上认识。一群人围绕数学老师坐着,老师说,来,你们练一下这道题,开始。
五分钟后,有人说,老师我算出来了,快公布答案吧。
老师说,你再想想,你们都再想想,不要半灌水!
又有人问:老师,答案在哪里啊?
补习老师是个温柔的中年男人,无奈道,答案在我心中。
我发觉了莫名的笑点,狠狠憋住,目光遇见叶徉同样充满笑意的眼睛。
后来,又遇到一道大题,老师用独特的四川方言,把题干的喷水池,读成了粪水池。
我和叶徉再次默契地彼此交换眼神,紧紧抿着嘴。
下课后,我看到他课本上的名字,我说,你就是叶徉啊?我知道你。
他看着我,像是点头,脸上有笑意。
水一般的少年,就是这样的吧。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忧伤的眼睛,还有他的蓝色T恤,已经洗得有些掉色了,但是很干净。
那次下课,我们一起走出老师家,还记得他骑上赛车,一边跟我说再见,一边将斜挎包挂在肩头的样子。他问我是几班的,我们在脑中想好了对方教室的位置,随后挥手告别,周一见。
我们数学都不好,但是,差中也有优劣吧,我三次听不懂的,他两次可以听懂,站在我的角度,他的解题思路,时常让我恍然大悟。可是,最经常的情况,还是我们同时紧锁着眉,他的笔头被咬着,时间长了,有些变形。
什么时候才能告别数学啊?我说我未来一定要念一个不用再学数学的专业。
补习班的数学老师很疼爱我们。如今想想,都是暖意。周末的补习课,多么漫长无聊,外面的春光和夏日,都与我们无关。师母做好茶叶蛋,每人捞一个,一边吃,一边做题。
我跟叶徉说,我们上辈子真的杀了数学全家吗?他被我逗笑,一边摇头一边收敛起开心。总觉得他不愿意太开心,开心让他感到紧张。
我们似乎也聊起过前程,但是,细枝末节的言语,已经忘却干净。抱歉啊,我不记得那些掏心掏肺的对白了,青春那么珍贵,却经不起回忆。
学校里各型各款的男孩子,学霸型的,运动型的,坏坏的,乖乖的,都不能归纳叶徉的品类。虽说我一早就知道他的才气,但是却一直没有看过他写的文章。他似乎朋友不多,我见过其他男生跟他开玩笑,手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几拍,我怎么看,都觉得气氛奇怪。
模糊中记得,高考结束没多久,某天他发短信给我:去爬山吧?
哪座山?
青城山好啦,玩两天,第三天去古镇,第四天去成都?
好。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四天的短途旅行,拖着一个小箱子,我钱包里揣着一千块钱,就这么出发了。
坐巴士离开,地图里,我们在两个很近的点上位移。他拟定了周密的旅行计划,地图、点心、笔记本鼓鼓囊囊装满了双肩包。
似乎还是淡季的青城山,人很少很少,我们抵达后,轻而易举找到旅社,订好房间,一个标间,没人有异议。
那个晚上,我们太疲惫,倒在山脚下旅社里各自潮乎乎的床上,勉强聊了两句,大概就是明天几点起床,行程如何安排之类的话。我们没有提高考放榜,也没提这个夏天过去之后的事情,就各自睡了过去。
但是有一件事,我却忘不了。
记得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在清晨坐在我床沿,轻轻握着我的手,握了很久很久,我醒了,却假装熟睡。
我想那时太年轻,谁也没有勇气处理那暧昧的氛围。
我没有感到惊慌,我把这静默的陪伴交给时间。其间,我听到他轻声叹息,他的手指有那么一两秒,用了一些力气,那力气中夹杂了克制,似乎害怕打搅我,却又想要告诉我什么。我闭着眼睛,觉得他好孤独,良久,静静感受着这份紧握,好像两个即将分别的人。
事实上,确实如此。那次旅行后,我再也没见过他。生命里总会有一两个过客,比流水跟轻柔,更安静,却在想起的时候,发现一片清凉的印痕。
当我又快进入迷糊的时候,他慢慢松开手,背上包,出门去,掩上门的那一刻,我微微睁开眼睛。看看时间,是早晨五点半。
一个多小时后,他回来了,身上尾随了清晨深山的雨露。
我有时会忘记这是十八岁时发生的事,好像隔了好几次人生一般。
他推门进来看到我,我们都表现出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也许本来他就不曾料想我已知道一切。我问他,你出去了?
他说,对,出去拍了些照片,想看看早上的山。
他从包里给我拿出牛奶和几片面包,我们吃了几口,便去爬山了。
在正午的山腰,我们饿极,走到农家乐点了两份菜,就坐在露天的店面边,不远处就是山崖,眼下是一望无际的树。老板端来从没见过的野菜和一盆汤,热乎乎的,阳光就在头顶,清凉的山风吹来,那时候他告诉我,他没有见过亲生父母,他的目光搜寻着这自然中的一切,一边吹着滚烫的汤,一边说,也就是去年,他才知道,自己一直以为是亲生父母的人,其实不是。
我从未应对过这样的语境,说了很多笨拙的话,他都包容地,用一如既往充满耐心的眼光追随我每个字句,我猛然发现,他的眼睛里装满的忧郁,是对自己身世的不甘。
也是那次旅行,我感受到他内心的自卑与敏感。
到了成都,我们各自找寻自己的朋友,暂别了一天,那个晚上他打电话来,想知道我是否安好。可我的朋友在电话这边发出怪声开我的玩笑,让他误以为对他有恶意。他在电话那边问我,你们在笑什么?
我嬉皮笑脸,没有认真对待他的问题,他失望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按照约定的时间见面,一起返程。他在车站等我,远远看到,很有礼貌地跟我的朋友打招呼,面对适当的玩笑,他应对得从容自若。
上车后,我们因为前一晚电话里的别扭而赌气,孩子式的赌气,谁也不理睬谁。没有争吵,空气中凝滞着雪。夏天里,车上的冷气让我因舒适而疲惫,即使这样,我们也依然照顾对方,提醒对方喝水,下车。车厢中,我们明明坐在一起,却发短信跟对方说话。
我尴尬地看着外面奔流的风景,有一瞬间后悔加入了这趟旅行,如今想想,却是万分珍贵的体验。我不知道这个人在生命中短暂出现的用意,此去经年,回忆已经足够。
大学期间,我们在网络上联系过一次,他说他过得不错,去了一个陆军学院。我们聊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话。至此,我对他的记忆也只有这些了。
他想过去寻找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后来发现没有意义。
他在内心深处感到被抛弃,他的眼睛告诉了我一切。我猜想他对我心生芥蒂,是因为我们在电话里莫名其妙的嬉笑,伤害了他,很多伤害是自己假想的,但这份假想却也是当时应对自己脆弱的唯一出口。
我理解,那个时候,我们是容易受伤的。不仅当初,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禁区。
旅途结束,他把我送下车,交给我一封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文字,一个少年的温暖和柔情都散发在只言片语中。他在信中谢谢我的信任以及这几天的陪伴,他还写道:那个你熟睡的清晨,我握了你的手,如此冒犯,对不起……
只有在当年,在我们的那个时代,两个十八岁的人,可以这样清澈地住在一个房间里。我们聊的话题,像清晨的山一样干净。我们彼此照顾,走过那些无人的栈道,有鸟类清脆的鸣叫时不时徘徊在山谷。
一切都是清新的,充满希望的,透明的。一口一口地呼吸,一步一步地踩在那布满青苔的岩石路上,他时常转身,在陡峭或看上去危险的地方给予我恰到好处的帮助,伸出一只手,拉我一下,又快速松开。
我们坐缆车,他从窗户凝望整片山谷,开心的时候,他会回转身,给我拍一张照片。叫不出名字的树充满整个世界,像未来一样深远。
他说话的时候是羞涩的,也是敏感的,他会似笑非笑地回答你一句话,眼睛里有光芒,也有迷茫。像一只年轻的小鹿,迷失在别人看不见的网中。
我依然可以想起他背着包在前面,在山涧和石阶上走着,一往无前,他仔细用相机记录下打动自己的风景,每一寸山色,都可以给我们的青春以灵感。
印象中我们没有激烈的谈话,全是碎片,无声的碎片,哪怕第三天辗转到古镇,邂逅一群朋友,我们头戴花环,奔跑在彼此的镜头中,然后,这些影像丢失,这些朋友丢失,唯一真实的,是花环从头顶散发出来的香甜味道,以及遥远的、还储存在耳畔的笑声。此外,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语言。
记忆是什么颜色的?是斑驳的,温馨的色调,破碎之处,全是我的收藏。
我们在古镇的街道上追逐,好像,这永远都将是我们的时代。
男孩子们在老婆婆的摊位上买来花环,分给女生,他们自己也戴上,惹得我们发笑,傍晚坐在溪流边,吃黄辣丁,看着古镇渐渐进入暮色,旁边的女孩嘴唇辣得通红,对着晚风夸张吐气。
这些人,出国的出国,失散的失散。
每个人的身影都荡漾在你我的眼睛中,笑啊笑,我们以为,这样的快乐,会持续,会重复,我们以为还会再见。叶徉头上戴着鲜花做的花环,那一刻我告诉自己,我们真的都还年轻。
还好,当初,我们都没有辜负那份快乐的放肆。这些过往,轻微却深刻,把交集与情感种入我的生命。
旅途中的年轻人们,头像还在我的好友里亮着,一年又一年地亮着,只是我们不再说话,这份照亮,一如从前,好像潮汐,从开始的位置漫延、涨落,将我往前推了一小步,又退回到从前,而它已完成自己的使命。
那场毕业旅行,是我第一次脱离父母的羽翼,与同学结伴远游,仿佛是远走高飞的预演。牵过手的他,我不会忘记那份出自少年的温柔,还有他的那声叹息,似乎一生,我都无法领悟他当初的用意。
好在这从来都不是最要紧的事,否则它不会跌入空旷的时间深处。
一切都可以交给允许,允许青春来了、又逝去;允许自己年纪增长,而不被未来的衰老困扰;允许一个一个迷被时间掩埋,允许自己不去追寻答案,允许此刻成为往事。
2016年2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