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最后一缕光线逐渐被蓝色的夜空吞没,我盯着天尽头那点可怜的明亮橙色,大势已去,它无奈地呼救着,融化消失了。每二十四个小时死亡一次的太阳,这个定语出现在脑中的时候,我的头痛起来。
这辆蓝色的起亚依旧忠诚地为我输送着热气,安静匍匐在夜空下的街道阴影里。咬牙把它带回家之后,我才算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按着车厢的大小,放在北京的租房市场里一个月也得多花不少人民币了——这个想法能让我开心一会儿。最近我一直窝在里面,依靠网购的廉价小夜灯翻书和漫画,或者大口吃着从小吃店买回的外卖,又或者懒散地放下座椅,盯着手机,鼻端同时传来后座上待洗衣服的汗臭和外卖湿冷的余味。半躺的时候还好,坐着吃饭时,可真是压抑的很,我必须时刻注意着关节不去触碰那些奇妙的按键,如同在妻子面前吃饭时,时刻躲闪着她的情绪,注意自己不去启动它们。
真好吃。我这么说的时候,她默默承接了这个词语,像是整理家具一般把这个词放入情绪里合适的地方,再做出合适的反应,比如贤良的微笑,并夹过一筷子菜(“那你再尝尝这个。”)。我们的人生乏善可陈。有时候我觉得她陡然陌生起来,但更多时候我们互相之间太过于熟悉,在彼此的眼睛里都是透明的,因此难以产生什么情绪,我们因为自身的无属性,便顺从地成为了对方的第二个人格。
妻子也有她固定的按键,我坐在餐桌前就启动了她,她徒然地盯着我,似乎要从我这里找到什么,那不是金钱的欲望,而是另一种欲望,她的眼中似乎出现了另一种生活的幻影,并且一直沉浸在这种虚幻里。当我对她发出夸奖,便如同踩下油门,抱怨则是刹车,如果我提起那件事,她会如同无助地打起求救灯闪的起亚那样,表情惨淡而隐含怒意,美丽的眼睛里骨碌碌地流下晶莹的泪水(“你不要谈了……还不够吗,别说了……”)。我的妻子是个高挑的美人,拥有在人群里鹤立鸡群的流畅骨相,就像一颗漂亮得可以用来拍摄宣传图的殷红蛇果,但却没有多少人能欣赏,这使我忿忿不平,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尊敬着这些未能被发掘的美而与她结婚的,我是请回了一尊物美价廉的摆件。
想到她,眼前就出现她的面孔,那张朴素的脸淡然而迷人,她偶尔化妆,但大半时间都是素颜,无意遮掩鼻侧那些俏皮的雀斑,我为此爱得发狂的时候,并未承想在中年时期这兴许会成为她泼辣和丑陋的证据,随着我们的苍老,这一天尚未到来,但总会到来,也许就是明天,也许就是哪个按键启动之后。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恐惧感如影随形地泛滥于我的身侧。
我咽下最后一口和着酱汁的米饭,它慢慢地滑入我层层脂肪之下的胃囊。这种饱食的淤塞感是幸福吗,答案也一同淤塞着,无从得知。把包装系上,扔入后座角落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积了不少同样的包装物,大概总有一周的量,在乌黑的夜里看不分明,也许是因为冬天,也没什么气味。我的记忆已经如此之坏了吗?因为天气太冷,我总是第二天早上离开车子的时候才扔掉它们的。
记忆已经模糊了的还有我们租来的小房子,大抵是在发生那件事之后,我们无法一起生活,她的态度是明晃晃的拒绝,我羞愧不已,又因为她的自尊心而恼怒。我在单位的办公室里窝过半个月,没人对我抱怨过什么,或者投来什么规避劝解的眼神,但我终于还是灰溜溜地收起行军床,犹豫着要不要为同事显然的冷落硬气一回,自动离职。手头早已经拮据,无法交出另一套房子的租金,这辆车成为我夜间的最后归宿。我逐渐熟悉了白色皮革内饰蒸腾的气味,有时候从梦中醒来,眼前就是天窗里湛蓝的天空和干枯得仿佛捏之即碎的树枝。
我手头的工作十分简单,因而工资也微薄得可怜。当时有个转到另外队伍的绝佳机会,我却在上司面前犹豫不前,我贪图稳定的工作氛围,也不能放弃新机会带来的可能性,最后,大腹便便的上司微笑着,把新岗位交给了另一个人。
别担心,你可以继续现在的工作了。这样也好,不用那么辛苦,更适合你。
我心下一沉,但慢慢地,我由此得到了解脱般的快感。他对我做出了选择,我的路是如此分明,选择出一个结局的负重感不用我来承担,他亦不会感觉到指出死路的可能性的罪恶,在这个过程里,我的危机和痛苦便顺畅地被消解了。这是一无是处的我的哲学。百无聊赖之际,我也曾试图阅读一些据说能使人成功的书,但我翻开这本,脑海里便浮现出另一本书的样子,阅读时稍一走神,又不禁觉得自己全未理解,错过很多精妙的论点,升起一股返回去从头阅读的欲望。在分裂般的痛苦里,我只好放平身体,闭目养神起来。
说起现在蜗居于这辆小轿车的难堪状况,我想是我的错误导致的。但是若以我的理论来思考,这不如说是命运使然,谁能拒绝命运它的引导?项目完成的晚宴,酒终人散的男人们心照不宣的娱乐,难道我不是被邀请的吗,他们如此不容拒绝地为我指明了方向(“没事。”“我们都去。”“这有什么?”他们嬉笑着,面皮发红,酒气满盈)。那时的我感到一种融聚的幸福,被他们包围着,仿佛是一团酒精的凝聚物在城市角落中的真菌里压抑着自身,游荡吞噬。我们感觉自己吃掉了礼义廉耻和道貌岸然,吃掉自己妻子的名誉(“你媳妇怎么样……比我差吧?”“差远了……”),所以在转账的时候,我们的表情都很镇定,潇洒并且满足。似乎我们收到了一笔薪水而非从口袋里掏出它们。我还记得那个女人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啃着胡萝卜的长毛兔,然而她本人的发质奇差,颤颤巍巍如同枯黄的干草。
我对着她艳丽而谄媚的妆容,侮辱我的妻子,但其实我也在那些有指向性的恶毒词语之下侮辱着这些廉价的女人(虽然论价格而言,她们相当高昂。我们都有点惊讶,但在她们面前马上抑制住,却在出门后不约而同低声诅咒),我知道这侮辱终将会侮辱到这整个世界,包括我自己,我却无法停下,甚至愈发兴起,骂得眼眶通红。
大哥,你醉了。她讨好地说,在这窄小的空间里不安地收回自己铺展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掖好衣角,摆出一个端正而幼稚的姿势,躲闪着我的视线(“我多大?那大哥你猜猜我今年多大?”)。她的神态里露出难以掩盖的恐惧。原来女人都是兔子,都会被这种气势汹汹吓破胆。
那天晚上我与连声抱怨的他们分别,后知后觉感受到不安,手机屏幕显示已经十一点半,街上仍零星有人不急不慢的行走,几个醉汉互相搀扶,睡不着的老头在晚风中舒展着干巴巴的身体,萧条的夜宵摊点,零散摆着塑料桌椅,有个刚下班的女孩儿举着一个煎饼大口地啃着,屏幕里放着韩国的综艺节目,整条街都是她的笑声。秋日的夜风从地表上漫过,小摊刺激性的香味吹到我面前。
我走过去,给我的妻子带了一份烤冷面,加了两个烤肠,细心地对小贩说,不要辣椒,多放香菜。
刚下班呀,这么辛苦。她的脸是饱经日晒的褐色,笑容有些疲倦,手头依然麻利,套袖图案是密密麻麻的樱桃小丸子。
对的,给我老婆带一份,记得不要放辣啊,她不能吃辣。我羞赧地说。
那个啃煎饼的女孩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们对彼此都遐想万千。
烤冷面在卧室的床头柜上放了两个星期,保持着当晚我把它轻轻放在妻子困顿睡容旁的样子。它逐渐长出黑绿色的毛,招来蟑螂和飞行缓慢的蛾子。墙壁上出现了很多被捏死的蛾子尸体痕迹,一道修长的,暧昧的黑色污痕,尽头如流星一般粘着蛾子扁扁的死状。拎出去扔掉的垃圾全被这份烤冷面腐烂的酸味覆盖了,连小区垃圾桶附近都被染上了这种臭气。
“你真当小孙老婆是什么好东西?她说什么你都信?”我皱着眉拎起垃圾。
“所以呢,你还想怎么狡辩?怎么不再去你们公司住了,不躲着我了?你也知道不好意思了?”妻子怒气冲冲,像枚小炮弹似的。
“你别后悔。”开门前,我留给她一个背影。
“滚。”她虚弱地回答。
“是我错了,但是我们有问题可以谈,你这样我都没法工作,你想让我失业吗……”我如此重复,感觉掉入了一种既视感,这几个句子翻来覆去地出现在我的嘴巴里,像一道驱赶不快之感(或引来不快之感)的符咒。在公司有时候我要咬紧牙关,以避免和同事寒暄时顺理成章吐出这些字眼来。
我拉开内侧的木门,等待着她的台词。
“你要是走了我就去死。”妻子说。这似乎是一种挽回,但她使用的是驱赶的语气。
“好啊那离婚啊。”我说着,酝酿起一种真实的愤怒,却因这种愤怒如此娴熟而迅速泄力。
她沉默地哭了,用力吸气,咳嗽,擤鼻涕,以此勾勒那无声的眼泪。
我们僵持一会儿,我背后的她逐渐安静下来。“行,你先去倒垃圾吧。”
“我今天加班,晚上晚点回来。”我斟酌着语气。
“辛苦你了。”她平和,甚至是妩媚地告诫我。
这似乎是一种威胁,但我因为疲惫而掉以轻心。没有回头,我径直走出了家门。
等晚上我回来时,她已经睡着了。我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慢慢地看着球赛直播,一直喝完了三听。我得意忘形的叫好声也没能把她吵醒,她安静地平躺在床上,黑暗中的轮廓有些奇怪,像是做了个噩梦。我支持的球队漂亮地赢得了胜利,我的心却空荡得难以言喻,我像前几晚一样睡在了沙发上,唯有在半梦半醒之间,我的自尊才会消失。我知道自己恼恨这些昏头昏脑的背叛。
第二天,我被闹钟叫醒,光线从紧闭的窗帘中黯淡地映入。我迷迷糊糊地走过去,拉开它,登时天地洞明,微弱的宿醉感也一扫而空,东方的天空一片橙红,也只有这时,世界才是热情而满怀可能性的,这种热力几乎把我击溃,由于光线刺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妻子似乎仍未睡醒,她躺在床上,背对着我,穿着一条连我也知道价格不菲的姜黄色连衣裙(“我都三十岁生日了呀……这条很显年轻的。”“啊,这么贵,那算了”。是我强行买下它,那天她感慨而幸福的神态相当动人),布料在赤金般的阳光中十分灿烂夺目,洁白而瘦弱的四肢,骨节处稍微突出的光泽如同珍珠。
我盯了这具身体半晌,踉跄着收拾出东西,离开了家门。
四周的窗棱看起来像是贵重的画框,使得天窗隔开的这块天空寂寞美丽如画。这些天来,我发现树叶逐渐飘落,直到只留下现在的枯瘦枝干。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季节更迭,可是时间的每一道痕迹都让我更深地陷入不安之中。
手头刚好接到一个从业以来最重的任务,全队人都兢兢业业,连我这种边缘角色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却败下阵来,甚至逃离了岗位,终日蜷缩在车厢里。想找的话也可以找出很多原因,比如日复一日在车里入睡,无法得到充足的睡眠因而休息不好云云,但这种话我真的相信吗。某个真相已经在我背后蓄势待发,除了等待它来捕捉我,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做的。我的人生似乎已经到了终点,可我仍旧难以抉择怎样为这种状态画出句号。
我躲在家与公司这两点一线的中点,依靠积蓄苟活。在还坚持着上班的某天,我聚餐喝醉之后甚至还从同事那里死乞白赖要到了那个女人的微信,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败露前再放荡一次?还是想杀死她算了?
她已经换掉了微信名字,头像也变成了一只眯着眼露出笑容的可爱小狗。也许是因为从我的某个同事口中知道了我的家庭因为这种事破碎了,她并没有通过我的好友验证。
我对着手机破口大骂起来。
天色已经分明,又是一个早晨。火焰般的晨光铺天盖地涌来,车子显得狭小难支。我打开车门,钻出去,自然的空气奢侈地钻入我的鼻腔,接着它们善良地洗涤了我的肺。我感觉四肢酸痛,这晚我究竟睡着了吗,或者,我现在是清醒的吗?那些画面,是回忆还是梦呢?
我曾是某个家庭的丈夫吧,也曾是某个公司的小员工,这些都是真实的,可是现在我又是什么呢?
手机里有几通未接电话,联系人显示,其中一些来自我单位的上司——无疑是来兴师问罪的,另一些来自我妻子的家人——最好的可能性是他们来解围,把我们两个再凑回到一个家庭里;又或者,我当日的感觉是真实的,他们怒气冲冲,收敛了我妻子的或许已经发臭的尸体,准备将有着杀人嫌疑的我逮捕。我可以驾驶着车子往左走,到单位去接受一顿责骂,也可以开着它向右,回到那个疑惑重重的家。
犹豫之下,我点亮手机,准备打开一个占卜网站。它却突然在我的手中震颤,响亮地迸发出悦耳而不近人情的铃声。下意识的,我转动手臂将它狠狠扔远,也没有看清显示出的联系人是谁,铃声昭著地划过天空,与地面碰撞,又被弹起,立刻嘶哑下来。不死心似的,它仍旧滴滴答答的耳语着。
我的冷汗遍布全身,逃窜般躲回车厢。哆嗦着按下车钥匙,把自己锁在里面。
在命运决心起身来追赶我之前,我什么也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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