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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月难逢:关于晴雯撕扇

霁月难逢:关于晴雯撕扇

作者: 水何清澄 | 来源:发表于2022-05-26 11:31 被阅读0次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一段,虽然写情入神,但很多时候被孤立地看待了,要看宝玉、晴雯的内心活动,一定要先看看前情。前一天,宝玉拿宝钗比杨妃,惹得宝钗动怒,又受了黛玉奚落,却也只好忍着气,去到王夫人房里,和丫头金钏儿调笑被母亲发现,气得王夫人撵走了金钏儿。路上碰到龄官画蔷,看出了神,不觉大雨倾盆,连忙回院里,敲半天门没人来开,急怒中踢了袭人一脚,踢在肋骨上,踢得袭人后来都吐血了,这种行为对宝玉来说很反常,虽然他错认了人,不知道是袭人,也十足懊悔担心,但对一众丫头而言,尤其晴雯,是很意外且失望的。

    这天端午宴,宝钗为昨天的事不理他,黛玉看他为得罪宝钗心里不自在,就也懒懒的,王夫人因金钏儿的事也不理他,这事凤姐也知道了,见王夫人不说话,便也不敢说笑,大家坐了一会儿就散了。而席间宝玉曾对黛玉说了一段话。

    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看晴雯的反驳,她气愤的是宝玉的迁怒,失望的是他现在也像其他老爷少爷一样开始作践丫头了。晴雯心直口快,顶撞起人来不让分毫,平儿说她是块“爆炭”。她不像袭人那样奴颜婢膝,更拒绝伺候宝玉洗澡,袭人和宝玉的秘事都敢捅出来。而宝玉最怕听“离散”之类的话,所以气得浑身乱战,但当宝玉说出要打发她走,她也伤了心哭了起来。

    宝玉到底是疼惜她的,过后来和解时,还阐发了一段新颖别致的“爱物说”:

    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

    晴雯撕扇,是对宝玉的试探,最终得到了印证,宝玉还是那个宝玉。宝玉那句“响的好,再撕响些”,可谓空前绝后,麝月说“作孽”,是外人、观者的感受,于他俩却达成了精神认同。晴雯是撒娇逞性,但宝玉岂是鼓励破坏?不然,他并不认为撕扇是一种破坏,他说:“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才是爱物。”宝玉的“爱物”,是对庄子“齐物”的继承。他推崇庄子,不仅读,还要续文。《齐物论》有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这是庄子的“两行”思想,所有的事物无所谓完成和毁灭,一切都是相通而成为一致的。《庄子》对宝玉的影响远比其他任何书都重,这是他“不执于物”的思想由来。

    从前是无主仆之分,一派两小无猜的真率。第八回宝玉从薛姨妈处吃酒回来,晴雯接出来说他:“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而对宝玉写的字,“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得手僵冷的呢。”宝玉忙握了她的手,仰头同看门斗上的字。

    撕扇之后,宝玉和晴雯之间达成了高度的默契,宝玉挨了打,要给黛玉旧帕子,避开袭人,托了她去送,是信赖她,她也对宝玉两肋插刀。宝玉对她则更为关心,第五十一回,晴雯冲寒与麝月嬉闹,宝玉怕她着凉,她竟说宝玉“蝎蝎蜇蜇像老婆汉”。晴雯病倒,胡庸医开出狼虎药,宝玉忙换请王太医,又命人在房内煎药,强称“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

    晴雯的针线活在丫头里是顶尖的,雀金裘只有她会补,一般人看去,“补裘”是本分,“撕扇”是过分,抱病为宝玉补裘的晴雯,“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又怕宝玉着急,“恨命咬牙捱着”,“头晕眼黑,气喘神虚”,宝玉在旁一会问她要不要喝开水,一会儿又让她歇一歇,又替她披灰鼠斗篷,又拿拐枕给她靠。晴雯却直催他去睡,自己挣得“力尽神危”,第二天王太医说是“劳了神思”,“非同小可”,急得宝玉叹道:“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作者对晴雯冠以一个“勇”字,晴雯勇于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这一点,与宝玉那“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的个性是很接近的。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宝玉探她时,她自知将死,对宝玉说道:“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当晚宝玉梦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宝玉哭着醒来,知晴雯已去。小丫头骗他说晴雯去作了芙蓉之神,他便祭池上芙蓉,泣写一篇挽词,一字一咽,一句一啼,这样形容道:“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又有“高标见嫉,直烈遭危”,可见晴雯在他心里是何等的地位。《芙蓉女儿诔》直接折射了宝玉的心性,也遥接了魏晋风骨,从文字到精神,虽隔千载而相通。他在诔文前说:“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宝玉的身上,除了庄子,还可见阮籍的影子。张宜泉《题芹溪居士》注云:“姓曹名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敦诚《赠曹芹圃》:“步兵白眼向人斜。”又说他“狂于阮步兵”。朋辈以阮籍的“白眼”和“狂’比拟曹雪芹,可见他是以阮籍自许的,阮籍强调的“礼岂为我辈设耶?”,那种任情废礼,狂放不羁,曹雪芹也十分推崇。宝玉对金钏儿怀有愧疚,关心她的妹妹玉钏儿作为补偿,偷偷出城悼念金钏儿。刘姥姥胡诌了一个早卒的女孩儿茗玉,宝玉要为她修庙。想当初阮籍不请自来吊唁邻女,引人非议,却纯是对死亡少女的同情。脂砚斋评宝玉“重情不重礼”,作者这种无关情欲,以欣赏的眼光看待女性,超越男尊女卑的等级观念,是空前显著的。

    那时,因金钏儿投井,加上结交蒋玉菡被误会,宝玉挨了父亲的打,黛玉来看他,哭了半天,只说了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庚辰本作者在晴雯撕扇子后,宝玉向黛玉诉肺腑前,录了汤显祖的怀人诗一段,说是“以待知音”:“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庅?解道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脂评宝玉中了“情极之毒”。他最终是要“撒手”而去的,而这不是对真情的抛弃,反是一种极致的追求。

    宝玉说黛玉从不提“仕途经济”那样的混账话,黛玉感叹,认他是个知己。当贾政下了紧箍咒,明天要问宝玉功课,他焦躁地挑灯夜战时,突然众人听见外面嚷好像进了贼,晴雯一个激灵,计上心来:“快装病,就说唬着了!”就此免了背书,真也算是知己之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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