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路

连日大雨后，天终于放晴。

水泥地面上的细长裂缝曲折纵横，小草纷纷从中挤出。像是一批诸侯割据，划分疆土，将这些裂纹作为版图的界址，轮廓清晰。虫蚁匍匐其间，以它们的视角看，岂不恍若黎民苍生乐享安泰，抑或仗剑去国，游历万水千山。

想到这里，心中顿生无限的壮阔豪情和偶拾童趣的喜悦——

我脚下瞬间成为了万顷烟土。浩渺四海，泱泱城邦尽在我的两足交错间。院中柚子树的一片落叶，都足以倾覆这半壁江山。

尝到了这番天马神游，睥睨乾坤的英伟逍遥与回肠荡气，我瞿然四顾，能创造无穷境界的纹路，真是抬眼即拾呀，仿佛有遍地开花的气势了。沈复的童真世界止于丘壑，我的纹路世界囊括天下！

近处，三面水泥院墙年久已变色，蔓满了青苔，斑驳出成片花纹图块，杂乱无章，毫无规律。

这里像一匹骏马昂扬，转眼再看，又似老头佝偻着牵驴；那里如一位美人，敧斜坐于榻上，近一看，更是一列农夫推车而行……是哪双巧手画出这么多常看常新、随意拼接、缩放又成一景如海市蜃楼般的图影？又是哪位将千万朵漂浮的流云装在这几面墙里，碰撞揉搓，幻化交叠成灵动的图影？

远看去，三面墙，简直就是三轴巨幅山水——隐晦而磅礴，精髓已冲出画卷，与我头顶的新云相连，与我周遭的大气相融，不知其所始，亦不知其所止，浩浩荡荡。

作者与作品本是一体的啊，天地造出了纹路，纹路也造出了天地的模样。

阔大至宇宙纷纭的气象，细小至一瓣花叶的经脉，我们日日与天地的画卷错肩，却凝然无动！

阳光下叶脉分明 一棵年轻的树，年轮模糊 头顶如画的云

去年看过一个石头展。我更愿意将它称为画展，旁人看的是石头的奇形，而我观的是石上的纹理。

线条与色彩，聚集沉淀了日月精气。一切，人类的一切，都在天地的掌握之间，似乎都能以纹路的形式，呈现预言出来。这些我为之惊叹的锦绣瑰奇，都只不过是天地的小画，以岁月的流转跌宕为笔为墨。

细腻柔软的藤与粗糙坚硬的石

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章法和逻辑，一千种角度与情思，只需随缘去想象，你自会得到一份独特的艺术享受。我不禁要急急呼喊了——去观自然，去寻纹路吧，去遇未知，去遇想象，去遇惊喜和美妙吧！

五行皆有纹路。我是大化渡来的那个最渺小的赏画人，常立于天地间，张皇无措。

而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母亲掌中的纹路。

这不像一双女人的手。我不能想象，曾经，它们也如我的这般光洁细腻。

可这的确是一双女人的手，一双操劳了半辈子的手。

摊开母亲的手掌，我在里面几乎迷路——泥、土裹着血渗进干活时被扎被刺的伤口，长期积累，掌纹於黑，像一棵粗粝的老树，枝柯纵横，像梅雨里的沼泽，渥满荆棘，像暮色下的黑土地，旷野上延展出无数条坎坷的小径。

我由这双手引来看世界，我在母亲的掌纹中长大。每一道纹路里，都住着一个故事，一段岁月。如河网密布，流淌着一个女儿、妻子、母亲平凡的求与无求，网住了一个女人的半生韶光。

纹路里，究竟藏着多少剔不走、看不透的谜语？我捂着掌心，久久凝神。

手

图、文|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