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死了,可能对自己没什么影响,但一个人存在与否,往往能较大影响有相关的人。秉昆妈因为有老伴的存在,儿女也都比较放心,不会经常来,但老伴走了,她一个人了,儿女自然也就来得勤。
秉昆又搬家了,从地下室搬回了光字片。老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老屋子,不可能住到地下室,更不可能让她独自生活,所以,秉昆一家还得折腾回来。
光字片这老屋只要半年没人住,耗子钻洞会有倒塌危险。老母亲更愿意和郑娟生活在一起,周蓉和秉义都没法像郑娟那么有耐心,哄她高兴。
(孝在于媳而不在于子,看来是非常有道理的)
父亲去世让周蓉很难过。秉义从小到大没让父亲操心什么,秉昆也只因与郑娟的婚姻让父亲失眠过,而她周蓉,除了她离婚的事父亲去年才知道,她在贵州的一切不好的事父亲几乎都知道,老父亲不止一次为她所经历的坎坷流过泪。
然而,周蓉从没对父亲说过一句感恩的话,她以为自己为家庭增光,便等于对父母感恩了。现在,她知道错了却为时晚矣。
(人不是很多都这样以为吗)
秉义在殡仪馆,抱着弟弟,流着泪小声说:“秉昆,咱们三个儿女中,你是最对得起爸爸妈妈养育之恩的,哥现在简直就成了倒插门的女婿,但这不是哥愿意的……”他哽咽着也只说得出这么几句话。
(在这一点上,倒是有点同情秉义了)
秉昆说:“哥,兄弟之间不说那些,我已经明白我该怎么做了。”
秉昆全家搬回光字片那天,楠楠对秉昆说:“爸,无论怎样,我永远爱你。”
(这孩子,也许就知道他不是亲生的)
秉昆拍拍他的脸,什么都没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三月中旬,全家在光字片住稳之后,秉昆又带了十几个人跨省“走穴”去了。结果,他们在南方一个小市被扣住了,收益也被没收。
他们的节目并没有什么“污染”,也没有传播什么“资产阶级思想”,只是“严重干扰当地文艺演出市场”。实际上,当地也有多家演出公司,他们侵占了人家市场,人家要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这就是竞争,而竞争经常是残酷的)
杂志社派人带上公函千里迢迢要人,对方不买账。最后,周秉义亲自出马,才把弟弟他们解救了回来。
(哥哥在关键时刻还是起作用的)
路上,他一句也没批评,秉昆沮丧极了,一副不愿与任何人说话的样子。其他人都愤愤然,说南方就不是中国吗?他们经济搞得活,挣钱多,钱包鼓,对北派曲艺挺欢迎,他们的演出明明是繁荣文艺演出市场嘛,何罪之有?他们还说,南方制作的流行音乐录音带、影视录像带占据了北方市场,北方人家里的录音机、录像机包括电视机,十之八九不也是南方组装生产或走私的吗?港台的一些低俗的电影和流行歌曲,不都是通过南方的二手货冒牌货在北方大行其道吗?
秉昆他们这次南下“走穴”不但没挣到钱,还亏了不少,为减少损失,便都坐火车硬座。秉义自然不好意思坐软卧,也和大家一同坐硬座。车厢里人员很杂,有些北上做生意的南方人,越听越不爱听,与他们理论起来。那些现象怎么能在列车上理论清楚呢?结果双方就说开了粗话,撮火的话你上句我下句的,说着说着都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交手。
(这两段与后面的内容有关,留着)
秉义劝了几次,哪一方面都不理睬他。对方因为不知他的身份,不把他放在眼里,自己人明知他的身份却有很大委屈和怨气,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怎么看都觉得秉义很为难)
秉义忍着气对秉昆说:“你身为带队,就这么看着听着,你认为对吗?”
秉昆说:“我们该打点的钱打点到了,该请的客请了,该送的礼送了,光木耳我们就带了三十多斤,该说的奉承话我们一到地方就不住口地说,却落这么个下场,总该让我的人发泄发泄吧?”
(似乎是可以理解的)
秉义说:“你们搞的那套就叫自由化,你的沉默就是怂恿,对不起你们了,我只得去找乘警。”
秉义带着乘警来到车厢时,却见秉昆正在绘声绘色地说山东快书《武松》。除了那些南方生意人仍一个个虎着脸,大多数乘客都听得特高兴。
乘警对秉义说:“领导同志,您刚才误会了吧?”
秉义哭笑不得。乘警靠着座椅听了会儿,对秉义笑笑后走了。
回来后,秉昆等人被办了几天学习班。
秉义指示工作组查他们的账,审阅演出节目单,调看文字创作档案,对原创和改编节目尤其看得认真。为了对比经典改编前后的不同,他还骑着自行车跑了几次图书馆。
(绝对要做到公事公办的样子)
秉昆代表大家汇报了学习心得,做了公开检讨——企图靠请客、送礼、塞红包那样一些方式占有表演市场的一席之地,腐蚀拉拢当地表演市场的管理干部,动机卑劣,手段庸俗。在列车上,与南方生意人们争吵不休且以曲艺式粗口侮辱对方,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侮辱,必然会让广大曲艺工作者的形象严重受损……
省市文化管理部门的领导听了周秉昆的检讨,各文化单位也被要求派人旁听。当天的会场很大,剩余的座席由大学生们坐满。周秉义做了主题报告,听众都认为他的报告很有水平。
会议由哥哥自始至终主持,很严肃,台下还坐着姐姐姐夫和两位良师益友,让他除了羞愧还有很滑稽的感觉。
会上,工作组宣布了对周秉昆他们演出公司的处理决定:
经查证,除“白条”不符财务规定外,该公司在收入、支出、上缴主办单位管理费及纳税方面,账目清楚,未见贪污、挥霍、偷漏税现象。
该公司演出活动有报有批,手续齐全,符合文艺演出管理条例。演出内容寓教于乐类约占三分之一,纯娱乐类约占三分之二,没有政治导向及其他问题。……
鉴于该公司对签约演出人员放松教育,引起群众反映,造成不良影响。责令该公司即日起停止演出活动,整顿三个月。希望该公司及《大众说唱》杂志社加强管理和思想学习,提高认识,为人民群众创作更多雅俗共赏的节目。
(这处理结果还真的漂亮)
会后,社长韩文琪诚恳地邀请大家共进午餐。
韩文琪首先劝他俩莫把公开检讨的事放在心上,说此事无论对杂志社还是公司其实利大于弊。接着,他感谢曲艺家们对公司以及杂志社的支持。接下来,他举杯对秉昆说:“也替我谢谢你哥,就说对他的关爱我心领了。”
秉昆有点不高兴地说:“你骂我还是骂我哥啊?”
韩文琪说:“看你说的!你和白老师二位一年到头四处张罗,团结了他们一批曲艺家,东奔西走,为杂志社创收不遗余力,我怎么舍得骂你呢?又凭什么骂你呢?那也太没良心了吧?”
秉昆说:“那你就是骂我哥呗。”
他说:“我对你哥的感谢也是诚心诚意的,作为社长我没法解释。白老师你看,你解释一下吧,别说你代表我啊,你就谈谈你对今天上午会的看法就行。”
(韩社长领导水平还是有的)
白笑川从容不迫地吸着烟,娓娓道来:“秉昆啊,你有所不知,自从咱俩办起了公司,告状信就没断过。文艺政策放开了,市场化了,一些人转不过弯子,一些人看不惯,还有些看着眼红、来气。这也正常,从前不允许哩。搞曲艺的挣钱多了,得包容别人的眼红。按一些人的举报,咱俩都该进监狱。我不跟你说是怕影响你的积极性,在我这儿消化了不就完了吗?这一点韩社长做得很好,很硬,一直相信咱俩绝不会乱来,替咱俩筑起了防火墙,有些干扰都由他扛住了,顶回去了,所以咱俩也应该感谢他。谣言还是时常有的,某些领导怀疑咱们这公司也是不争的事实。今天这次会,等于你哥以工作组的名义替咱们宣布了清白,除掉了加在咱们公司头上的种种莫须有的污蔑,正了视听。账务清楚,无贪污无挥霍现象,节目内容没有导向及其他问题,这等于是免费的大广告。至于打‘白条’,那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现在‘白条’满天飞,还多是政府部门给老百姓打的。等到将来国家财税管理更规范了,这些问题也就没有了。”
(何处不江湖?官场也这样)
白笑川一番话,让秉昆等人如梦初醒,一个个脸上由阴转晴,艳阳高照,煞是振奋。
那小戏法高手也举杯站起,望着秉昆说:“小周,你哥太令我佩服了。在列车上时,我好几次想要变个戏法让他头发着火,当时他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太让我来气!现在,我对他充满敬重,请你做证,我为表达敬重把这杯酒干了!”说罢一饮而尽。
其他人也都把酒干了。
社长向白笑川使了使眼色。白笑川说:“为了不辜负各级领导的厚爱,大家要精诚团结,吸取教训,严于律己。从现在起,咱们换个话题。”
(事情就这样翻篇了,是损失了呢还是收获了)
当晚,周蓉蔡晓光夫妇来到了光字片母亲和弟弟家中。父亲去世后,周蓉看望母亲的次数多了。
(晓光现在来周家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了)
郑娟开门,周蓉进门后拥抱了她一下。自从父亲去世,周蓉每次来都要拥抱一下郑娟,这让秉昆对她这个姐姐的意见渐渐少多了。
两次搬家整理把郑娟折腾得瘦了不少,她又变苗条了,好看了。
秉昆母亲对家中不见了老伴一点儿不奇怪,偶尔也问老伴去哪了。不管秉昆或郑娟回答哪儿去了,她都信,十天半月也不再追问。
绝无失亲之悲,这是秉昆母亲比常人幸运的地方。
(从这个角度看,她的确是幸运和幸福的)
秉昆母亲到春燕家串门去了,楠楠还没放学,聪聪在逗小猫们玩,郑娟在厨房里帮晓光做饭。
趁这时候,周蓉从衣兜掏出两个装钱的信封递给秉昆。
她说:“一份是哥和嫂子给的,一份是我和你姐夫给的。他俩是哥嫂,我俩不能给得比哥嫂多,那显得不好。你们先花着,过两个月再说。”
秉昆也不推拒,接过去放入带锁的抽屉。
(这个秉昆还不全是死脑筋)
周蓉说:“你坐这儿。”
秉昆就坐在姐姐面前的小凳上。
周蓉说:“那我也坐小凳,不然你心里又有古怪想法了。”
秉昆说:“你认为我的想法都古怪吗?”
周蓉笑道:“有时候吧。比如这时候,你那么问就证明你心里有古怪想法。不过你别跟我抬杠,先回答姐的问题——生没生哥的气?”
秉昆说:“起初生气,认为他是利用我们的事大做文章,捞政治资本,现在不生气了。”
周蓉问:“现在怎么就不生气了呢?”
秉昆就把白笑川的话照样学样地说了一遍。
周蓉听后,轻声说:“白老师的分析是对的。哥对你们那件事的处理最得体,也只能是那么一种做法。他有他的难处,你要理解。”
秉昆说:“比我还难吗?”
周蓉说:“我指的不是生活方面。难道你不承认,哥爱护你比爱护我更多一些吗?”
秉昆说:“他春节时扇了我一耳光。”
(就是有点记仇)
周蓉笑道:“我俩都在北大时,他也扇过我一耳光。我和你一样,当时生气,过后从他的角度想想就不生气了。咱们的哥,他不完全属于咱们,这一点你要明白。明白了这一点,对他的一些做法就好理解了。”
秉昆说:“我当然明白,他还属于嫂子哩。”
(还是有点不明白)
周蓉说:“从根本上讲,他也不属于嫂子,不属于任何一位亲人,甚至也不属于他自己。”
秉昆愕然,大为惊讶地问:“姐,你什么意思?”
周蓉微微眯起双眼,沉思着说:“从根本上说,咱们的好哥哥,他是属于组织的人。有的人思想上入了党,基本感情属于亲人。哥在感情上首先也属于党,凡是组织交给他的工作,他认为对的,都会热忱忘我地去做,努力做到让组织满意。如果他认为不对的,也会保留自己的看法,在适当时机点到为止提出意见,但绝不会公开反对,并且还会去做,只不过会以自己的方式方法去做,首先考虑也是对组织有利。打个比方吧,如果咱俩都在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还要最后由他定性,那么,哥不会替咱俩辩护的。因为他是咱俩的哥,咱俩是他的弟弟和妹妹。不是由于怕受牵连,而是因为他在思想上要求自己绝不可以那样。如果别人替咱俩大呼冤枉、极力辩护,哥当然也会乐观其成,但他自己绝不会那样的。如果上级还是把处理咱俩的工作交给了他,他会完成那份工作,心里会难过得要命,背地里会想方设法爱护咱们。当然,这只是打一个比方。”
“那……变成那样了……好吗?"秉昆愣了片刻才问出话来。
周蓉说:“对组织,总归是好的吧。国家人口多,底子薄,几千万党员呢,等于欧洲一个大国的人口了。没有一批哥这样的党员干部,那也实在不好办啊!哥明白这一点。他信仰坚定,愿意做自己认为的好党员、好干部。姐跟你说这些,是要让你明白——以后就不应该指望哥用他的权为为你解决什么难事,姐也断不会有那种指望。咱俩都不可以有那种指望,更不可以指望他为咱们周家人谋什么私利,并且还要明白,他的确是咱们的好哥哥……”
“可……谁让他变得……那样了呢?”乘昆问。
“没有人能让他变得那样。哥不是官迷,也不是政治投机分子。下乡前,哥看了那么多书,在北大时看书更多,而且学的又是历史,还经常旁听哲学课,是有些书让他变成了那样。他相信好政党好政治能让国家越来越好。这是现代社会发展的保障,他那么相信是对的。只是他太理想主义了,以为靠他的影响,像他那样的人会越来越多……我想他内心肯定有不少苦闷,只是不对人倾诉罢了……”周蓉接着说。
(周蓉对哥哥的这番评价是恰如其分的,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姐弟二人正促膝交谈,楠楠放学回来了。他告诉爸爸家门外有个骑摩托车戴头盔的男人在吸烟,他问对方找谁?对方反问他这里是不是周秉昆家?他说“是”以后,对方打量着他,又问他是谁?当他说了自己是谁后,对方还问他妈妈是不是郑娟?他警惕地反问对方是什么人时,对方却说“你别管”,扔掉烟推着摩托车就走——太可疑了。
(我的直觉是“棉猴”来了)
秉昆起身出去探个究竟。周蓉赶紧让蔡晓光也出去,晓光便握着擀面杖跟出去了。
两人果然望见有那么一个人,仍在家门斜对面望着周家。他们走将过去,那人才拉下头盔跨上摩托车一溜烟跑了。
回到屋里一说,周蓉和郑娟也觉得可疑。
蔡晓光问秉昆最近得罪什么人没有?
秉昆想了想说没有,又不敢肯定地说,也许自己得罪了什么人,自己却并不知道。
晓光说怕就怕这样,除了秉昆,这个家里再不会有谁得罪什么人,他嘱咐秉昆以后要小心点儿。
周蓉也嘱咐郑娟注意点儿,尽量少出门,也尽量管住聪聪和妈妈少出门,楠楠上学放学更要经常回头看看有没有尾随者。
秉昆说,自己反正以后几个月不“走穴”了,可以接送楠楠上学。楠楠说不用,我都是快一米八的高中生了,能保护自己了。
郑娟不安地说:“听你爸的。”
周蓉和晓光也说,谨慎一些完全有必要。
这时秉昆母亲回来了,他们才没再说这件可疑的事。
以后的三个月里,秉昆成了不劳而食的无业者,哥哥嫂子和姐姐姐夫给的钱由郑娟掂量着花,一家人又过起了精打细算的日子。晓光送来的水泥、沙土还有一些,秉昆经常对房屋进行维修。难得他里里外外修修补补,让那洞穴似的家又渐渐看得过去了。
(老爷子让他学抹墙,看来是非常正确的)
郑娟常说:“幸亏咱们有那样的哥和嫂子、姐和姐夫,不然,我没工作你没收人,妈又这样,还得买药,一家五口喝西北风去?别人家有一个出息的儿女就够幸运的了,咱家竟出了两个,观音菩萨太照顾咱俩了,真让人都愿意相信迷信了!”
秉昆说:“因为咱们两家有观音菩萨特别偏爱的人吧?你妈是那样的人,我爸也是。贫富先不论,我爸和你妈走时都没遭罪,这也算是人生的好结果了。咱俩这辈子,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要做好人。为了两个儿子和爱咱们的亲人,必须的。”
他这么说时,不由得想到了国庆和赶超,心里一揪似的痛了一下。
这么一个夜晚,在与妻子躺在外屋的小炕上聊起观音、命运与好人等话题的时候,秉昆不是因自家的状况而是因两位老友家的处境忧虑了。
郑娟问:“怎么不高兴了?”
秉昆说:“不是啊。”
郑娟追问:“有心事?”
秉昆说:“没有啊!”
郑娟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肯定有,不告诉我就不行!”
她习惯地伏在他身上。这习惯在她胖了以后中断过,现在体型基本复原便再接再厉了。她十分清楚,这习惯自己很享受,对他更是莫大的享受。
他问:“你什么时候偷偷跑出去洗澡了?”
她说:“趁你、妈和聪聪睡午觉那会儿,用的是沐浴液,为你,滑溜不?”
他抚摸着她说:“滑溜,还是去的春燕那儿?”
“不花钱,春燕还提供洗发液、沐浴液,干吗去别处呢?香不?”她挑逗地在他身上晃动不止。
他在她白皙的乳沟那儿闻了闻,微闭上双眼说:“香。”
说罢搂住了她的腰,把她稳定在自己身上。
“你还没说心事呢。”
他就讲了自己刚才所想。
她说:“你不是帮他俩了吗?”
他说:“那恐怕不是常事。哪天我们的公司办不下去了,国庆他姐和赶超他妹妹可怎么办呢?”
她说:“你睁开眼。”
他就睁开了眼睛。
她说:“你这么想是不对的。现在不是都主张往前看吗?往前看的意思那就是——好比咱们和国庆、赶超两家人,好比所有光字片的,不论男女老少都站在脏水洼里,不是水不太深,没不到腰以上吗?不就是水很脏淹不死人吗?左看看没边,右看看没岸,倒着走退不到有干地的地方,有人说都别转身,也别左看右看的,一齐往前看,我们保证只要大家一齐往前走,前边就不再是脏水洼了,那咱们就蹲着脏水随大溜往前走呗!有人说往前看总比连说这种话的人都没有强吧?”
(感觉郑娟还是很有见地的)
“你信那种话吗?”
“干吗不信呢?不信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不信不是就根本没希望了?所以信比不信好!信就是像我这样,该快活就快活。不信就会像你这样,明明并没走到绝路上,却老是想明天眼前必是绝路了,结果该快活的时候也不肯快活了。”
“但……”
(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还但什么但)
郑娟不容丈夫说下去,她用白软、丰满的乳房堵住了他的嘴。她会用她的方式抚慰他的消沉和父亲去世的悲伤情绪,而今晚是他不高兴和为一个可疑的人在家门外的出现而深感不安。
一番爱意满满的饕餮大餐之后,妻子背贴他的胸怀,沉静而眠。他搂着她,仍无困意,又想到了与妻子有关的几件事。
刚刚入住那幢苏联房后,有一天晚上,他心情愉快地牵着她的手去市内的繁华街区散步,那是他的一大夙愿。他忽然站住,仰脸朝着一个方向看呆了——在一幢俄式老楼的二楼小阳台上,一位穿着浅粉色睡衣的女郎正在俯视行人。
她推了他一下,笑道:“魂儿还在不在了?”
她从不介意他在街上多看漂亮女性几眼,也从不放过戏谑的机会。他红了脸,说自己欣赏的其实是那幢美观的楼房和阳台。
她说:“是很漂亮。”
他说:“我发誓,有一天要让你住进差不多的楼房,要让你也能站在漂亮的阳台上看行人。”
(我总感觉秉昆会想办法多挣钱,即便是有些违规的做法也会干)
她很认真地问:“也穿那种颜色的睡衣吗?”
他说:“随你。”
她又问:“有一天是什么时候?”
他说:“将来,不久以后的将来。信不?”
她高兴地说:“信,当然信!”
搬入地下室后,他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誓言被她提起,哪怕是不经意地提起。
她从没提起过。
他以为她是怕伤了他的自尊心,自己这么一想自尊心便已严重受损了。他试探着想从她口中套出真实想法,结果得出的是截然相反又毋庸置疑的判断——她完全忘记了对那幢有漂亮阳台的楼房的记忆。
他为国庆的姐姐和赶超的妹妹安排工作前,跟她商议,她也强烈希望参加工作。
他说:“那不好办吧?谁来照顾妈和聪聪呢?”
她与春燕妈聊过自己的想法,春燕妈愿意成全她。
他哄她:“工作会有的,肯定会有的,而且会是你十分喜欢的工作。我发誓,不久的将来,我一定能让你的愿望实现,信不?”
她高兴地说:“信。”
以后,她就再没提过要出去工作的想法。
秉昆对妻子有了新的认识,他觉得她是很少见的一类女子,只要承诺是她完全信赖的人做出的,她就可以靠着承诺达到幸福状态。
他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样,却庆幸有她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的妻。她总是自觉地以自己目前的生活去比照她在太平胡同的生活,丝毫也没有不幸福的理由。
想到她这种贤惠善良天真喜乐,他不禁吻她的肩,也不禁觉得在这么一个夜晚,搂着这个叫郑娟的散发着沐浴液香味的滑溜溜的女人,自己肯定是共乐区最幸福的丈夫。
他已经受到她严重影响———方面他愿意幸福着她的幸福,一方面却又本能地认为幸福不应该仅仅如此,所以他也在抗拒她的影响。在本能的排斥与不知不觉的接受之间,他时常很是纠结。
(秉昆的幸福是事实,就在身边;秉昆的纠结是现实,就是人间)
秉昆一家搬回光字片住,街坊四邻颇有闲言碎语。那些话是春燕告诉秉昆的,秉昆听了心里非常光火,他讨厌街坊四邻议论自己家,尤其讨厌他们以不敬之词对妻子说三道四。
(说这样的话的嘴是永远堵不住的)
不久,周秉义弄出了好大的响动。他们工作组联合有关部门端掉了一个南方人在 A 市非法制售音乐带、影视带的黑窝点,对音乐带、影视带审听审看,发现问题严重了。最终,他们大张旗鼓公开销毁,并把整个团伙依法判刑。
周秉义受到了表扬。
秉昆出了口恶气。他们稳住意念,按兵不动地静观了两个月风向,一转眼已到八月中旬,觉得平安无事了,正策划着走穴路径和步骤,德宝家出了丧事——德宝的老父亲去世了。
德宝老父亲死得很苦,出出进进住了几次院,朋友们自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其实那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德宝两口子为老人家的病花了不少钱,不但把多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全掏光了,还东一笔西一笔欠下了些债。
老父亲的丧事刚结束,德宝就和春燕吵翻了,闹到要离婚的地步。
春燕主张把德宝母亲送回吉林农村老家他小姨那儿,他母亲的娘家人只有他小姨了。老姐夫过世了,妹子照顾一下老姐是应该的。这样可把住房租出去,用以还债。
德宝勃然大怒,骂春燕太没良心。他质问,那不等于老爸尸骨未寒弃老妈不养吗?妹子照顾老姐符合亲情,儿子弃母不养该当何罪?他说自己倒插门的多年里,对春燕父母是如何如何好,为春燕家出了多少力干了多少活,春燕断不该良心大坏。
德宝气愤地来找秉昆,前脚刚走,春燕后脚到了。她泪如雨下,口口声声要求干哥替她做主,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主要是干哥把他俩捏咕到一块儿的,现在他俩闹离婚干哥也得评出个是非。两口子都声明非离不可,德宝已住回他妈那儿,实际上夫妻开始分居,一段婚姻似乎已经走到尽头。
秉昆只得去找白笑川,请他亲自带着弟兄们南下。
白笑川听说了德宝两口子的事,深表理解,爽快地决定亲自出马,并说他正想考察一下南方的表演市场。
送走了师父和弟兄们,秉昆把德宝和春燕分别请到家中。
清官难断家务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秉昆听后,认为矛盾是表面现象,问题的焦点是因为德宝他爸的医药费报销不成。德宝他爸退休前是糕点厂的,工厂快倒闭了,根本拿不出钱来给他们报销。
因为两家关系亲近,不同于一般街坊,春燕没哥,确实挺把他这个干哥当回事,更因为若不是春燕为光明安排了一份工作,不但光明没了人生出路,自己和郑娟也必将愁得整夜睡不着觉……
送走春燕,秉昆吸着烟,握着笔,面对几页纸托腮凝思,似乎要进人曲艺创作状态。
郑娟奇怪地问他打算写什么。
他说要想出解决春燕两口子矛盾的办法来。
郑娟积极参与意见,当晚夫妻二人商量出了一套方案——让春燕大姐一家三口住到德宝婚前的家里去,让德宝母亲和德宝两口子共同生活。
(过程挺复杂,事由很简单。手足之间为了房子争个不停,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底层人家的刚需就是这个。)
周秉昆设计了一个挪窝儿方案:动员春燕大姐和姐夫先从春燕父母家搬走,住到德宝父母的房子里去;再动员春燕二姐和二姐夫带着儿子搬到春燕父母家住;最后动员德宝妈与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把自己和老伴名下的房子腾出来,并说服春燕接纳婆婆进入她的三口之家。
秉昆还再找两位有名望的朋友共同做证,三方签字画押,以绝春燕她大姐和姐夫的非分之想。
在与春燕的大姐和姐夫谈判前,秉昆先与春燕父母进行了沟通。听了他的方案以及已完成的工作后,春燕的父母极为感动,表示愿意全面配合。秉昆说也要得到派出所同志的支持,春燕妈说她去找龚维则。谈判在春燕父母家进行。
春燕她大姐和大姐夫果然沉澄一气,比着看谁的脸皮厚。他们一听说还要交房租,都摆出免谈的嘴脸。
春燕爸一时火起,劈头盖脸责骂起大女儿和大女婿来。大女婿犯浑,要与老丈人动手。
不可开交之际,龚维则所长和一名民警跟着春燕妈到了。
龚维则走后,春燕她大姐夫瞪着秉昆说:“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别忘了你爸上医院那次,我也背着跑得喘不过气来!”
秉昆苦笑道:“所以我要报恩啊!”
春燕她大姐夫那双眼仿佛要变成喷火器,把秉昆活活烧死。然而,当着民警的面,他和春燕她大姐最终还是答应搬走。
到此时,秉昆的方案才证明确实可行。
秉昆把春燕和德宝请到家里,把春燕她大姐姐夫二人共同具名的保证书交给春燕两口子时,春燕哭了。
德宝说:“这么难的事都叫你给办成了,我服了你了。”
秉昆说:“只服我不行,心里还得没结疙瘩才行。你俩的积蓄也有人家春燕一份。替你爸看病时,人家春燕出钱出得多痛快,所以你爸妈那房子让春燕她大姐家住住是应该的。”
德宝痛快地说:“我心里没结疙瘩。春燕为她大姐二姐两家的事哭过多次,现在矛盾都得到解决了,她心事少了,她好我也好。”
春燕就忍不住亲了德宝一下,两口子要求秉昆别把他俩闹过离婚的事告诉朋友们。
秉昆郑重地说:“放心,我答应朋友的事,就像党员答应组织的事一样可靠。”
(应该承认,秉昆的思想也进步了)
德宝与春燕牵着手走了。两口子没直接回家,下馆子去了,庆贺他们的和好如初。
秉昆在家里吃饭时开了一瓶啤酒,不但自己畅饮,也劝郑娟相陪,郑娟便喝了一杯。不胜酒力的两口子特高兴,如同他们自己的老大难问题彻底解决了。
德宝自己口松,某一天,他不知在哪儿碰到了赶超,把他和春燕闹离婚的事说给赶超听了,赶超又讲给了国庆。
一天晚上,国庆和赶超一块儿来秉昆家串门儿。
自从秉昆一家又搬回光字片住,国庆和赶超来得勤了。
赶超说:“吕川上了大学又加入官员队列了,咱们就失去了一个哥们儿。不但见不着影儿,连点儿消息也没了。秉昆,只要你还住在这儿,我俩就明白还没失去你。哪天你一发达,我俩也就肯定失去你了。可我俩最不愿失去的朋友就是你啊,所以现在要勤来着点儿。”
一杯啤酒下肚,赶超动了情,泪汪汪的。
秉昆苦笑道:“我好想发达啊!从没像现在这么强烈地想过。如果我当了大官,或发了大财,你俩的穷愁日子不就结束了吗?”
国庆却说:“你俩那都是不着调的话,还是聊点儿现实的吧。如果我爸妈死了,我姐的命运估计会强点儿。我爸那老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呼哧呼哧地咳嗽喘气,吵得我姐睡不了一整夜觉。她的脸色那么灰,我这个儿子该忍受的让我姐替我忍受了,我好心疼她。”
秉昆和赶超便都斥责他的话不吉利,逼他必须再说几句向父母请罪的话。
国庆饮尽一杯啤酒,看着秉昆和赶超,眼泪流下来,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请罪的话。
几日后,德宝又着急上火地来找秉昆——他父亲的医药费报销单据弄丢了。六七百元呢,等于他一年多的工资啊!
“就这么一点儿福利!如果还不能兑现,那还算什么社会!”他由生自己的气转而生现实的气,又急又气,夹烟的手都在发抖,烟都塞不进嘴里了。
秉昆也觉得这事非同小可,马虎不得,但他医院方面没有熟人,交际面广的师父白笑川又不在,只得带着德宝去求邵敬文帮忙。
邵敬文也帮不上忙,却指了一条路子,让他俩去求杂志社韩文琪社长。
秉昆说:“德宝,我宁可陪你去求医院把报销单补齐,也不愿求我们杂志社那个头头。”
德宝说,他和春燕一块儿求过了,医院没人理他们这茬儿。没有办法,他们硬闯了院长办公室,惹得人家院长发了脾气,说谁知道你们是真丢了还是假丢了。
社会上有倒卖医药费报销单据的现象,真丢了你们也只能自认倒霉,或许已经被什么人捡去低价卖了,而且已经在什么单位报销过了。
邵敬文说,倒卖医药费报销单据的现象确实存在。有些人的单位已经丧失了报销能力或已经解体,报销单据压在手里没着没落,为生活所迫,别人肯出点儿钱就卖了。
邵敬文劝秉昆,还是去求韩社长。据他所知,韩社长父亲当市委副书记时,分管过医疗卫生机构,如今多位院长副院长都是人家父亲在位时提拔的。
“他和你哥关系走得挺近,你去求他,他会高兴的。”
“他和我哥怎么会走得近呢?”
“说来话长,你嫂子父亲当副省长时,他父亲当区长,据说对他父亲很赏识,工作上也给过支持。现在,据说你哥负责对他的干部考察,给出的评议挺好,关系当然非同一般了。”
“你说的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不在官场上,你哥你嫂子不跟你说,当然就没人跟你说啦。如果不是今天话赶话赶到这儿,我也不说。咱们之间说那些多没意思!”
秉昆还想问什么,德宝听得不耐烦,把他拖走了。
路上,德宝见秉昆一脸不悦,试探地说:“你要是实在不愿替我求你们社长,那替我求你哥怎么样?”
秉昆没好气地回答:“你就当我没那么个哥行不?”
想着德宝春燕夫妇着急的样子,秉昆还是找了社长韩文琪。韩社长很高兴,当着秉昆的面拨通了电话,简明扼要地说清事由:“听着啊,大约半小时后有人去找你,朋友父亲的医药费报销单据丢了,你让下边的人及时给补齐了。我一会儿还要开会,有空咱们聚聚。”
韩社长放下电话,开玩笑地问:“还有什么指示?”
秉昆被问了个大红脸,识趣地赶快告退。
社长坚持把他送到楼下,还说了他和白笑川为杂志社创收很辛苦、多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等在大院门外的德宝见秉昆那么快就出来了,以为他碰了一鼻子灰,结果一听他说办成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看表怀疑地说:“还不到半小时。”
秉昆放下了千钧重担似的说:“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简单。”
回到光字片的家里,秉昆见哥哥秉义正在辅导聪聪写作文,郑娟和母亲去春燕家帮着糊墙纸去了。
秉义说:“聪聪写作文的能力差点儿意思,你得帮他提前开开智,起码在上中学前得学会写一篇好作文。”
他问:“当年咱爸和咱妈帮你和姐姐开过智吗?”
秉义听出他的话有抬杠的意思,笑笑不再说什么。
那天是星期六,秉义难得下午没事,提前来看母亲。
趁聪聪出去玩的时候,秉乘昆问哥哥与韩文琪社长的交往。
哥哥反问:“你们闹矛盾了吗?”
秉昆说:“不管我们关系如何,我毕竟是杂志社一分子,向我了解一下他的情况不算多余吧?”
秉义说:“我负责在党员同志中间了解情况,你又不是党员。”
秉昆也被软钉子顶得一愣。
秉义又说:“组织上已经把他作为年轻干部的苗子重点培养。至于怎么一步步提拔,那是组织部门的事。……。我也能理解,为什么要坏人家的事呢?组织考察干部首先看大节,大节就是在政治思想、政治立场上是否与党保持一致。……。政治有它的是非标准,你别总说你那套民间的是非标准,否则你一辈子也难成熟。实话告诉你,当初把他派到你们杂志社,就是去纠偏的!这一点他做到了!”
“但我们杂志的发行量下降了三分之二。”秉昆沉默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秉义接着说道:“下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完全责怪他不公平。希望以后注意工作方法,更好团结同志。人家明白这一条意味着什么,已有所改进,对不对?”
秉昆只有点头承认。
他没提自己求过韩文琪的事,担心哥哥未必高兴。
哥最后说:“他的父亲和你嫂子的父亲,当年是莫逆之交。我岳母让我要考虑点儿关系,你说我不给出挺好的结论还能给出什么结论?”
秉昆只好说:“哥,我理解了。”
“哥再给你一百元钱。这个月哥出差多,补助也多,给妈买些她爱吃的,替我多孝敬她老人家。”秉义说。
秉昆也没有推辞,默默接了过来。
“以后咱们兄弟二人,就应该像刚才那样讨论问题。你别总和哥‘杠’着来,行不?”秉义看着他笑了。
秉昆点一下头,也轻轻笑了。
(可以肯定,秉昆也逐渐在改变自己,也许这是他实实在在遇到的人和事给他的影响。当然也包括他与哥姐的深度交流,包括白笑川的一些看法,都在促进他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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