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红楼（五）一个安静得像没有的姑娘

有一个安静得像没有一样的姑娘

坐在我的屋子里

她呼吸如夜晚的草木

她一辈子只说一句话

……

听到盲人歌手周云蓬曲中这几句词，我头脑中猛然间闪过一个人。她正静静坐在屋子里，手握一本《太上感应篇》（道教经典，被誉为“古今第一善书”，劝人遵守道德规范，时刻止恶修善自利利他）。

我读红楼（五）一个安静得像没有的姑娘

她的四周很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湘云在忙着吃螃蟹，嘴里叽哩哇啦说个不停。宝钗在忙着作诗，或穿梭在如流人群中。连素来安静的林妹妹，也扛着花锄提着花囊在葬花。只有这个姑娘，独在花荫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儿。不言不语，不吵不闹，似乎是一个被遗忘了的存在。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被忽视的姑娘。虽然位列“十二金钗”，但似乎只是为了凑数，她的戏份，远远没有一个丫鬟多（比如晴雯、鸳鸯、袭人），甚至比不上一个老妈妈（比如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

她就是迎春。她第一次出场，是林黛玉初到贾府时，她和探春、惜春三姐妹同时出现。书中对她的描写是“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我对她的印象，只知道她是个略微丰满的姑娘，比起探春的“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鹅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她并没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曹公仿佛尤其钟爱探春，他不惜把人世间所有赞美之词都赋予她。相比探春的貌美、多才、有灵气，作者对迎春的描写可就逊色得多。只是一番套话，立场很客观，没有任何夸赞。她的出现，似乎只为衬托探春的“顾盼神飞”和“见之忘俗”。

她出现的次数特别少。她几乎没有独立出现过，她的出现总是作为人群中的其中之一。比如初一贾母率领众人到清虚观打醮祈福，比如元妃省亲时接见家人，比如刘姥姥在大观园游览吃酒，她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一剪侧影，一个人群中的名字而已。当然，作者偶尔也会象征性地留意一下这个姑娘，但往往是消极的，多是人性的弱点。

二十二回中，众人在猜元妃送来的灯谜，“唯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曹公笔下的她是和贾环一样的能力。元妃赏赐猜中者礼物，“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的平庸无才让我们印象深刻。

当然，她也有两次以主角的形象出现。一次是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中，她的头饰被乳母偷去赌博，她也不在意，因她素日懦弱，下人们都不把她放在心上。丫鬟司棋被赶，她也不闻不问，一味地息事宁人。同样是被抄检，探春的表现让人击节叹赏，直呼痛快；迎春身为主子，却一味让步于仆人，让人怒其不争。还有一次是后期第一百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中，她被中山狼孙绍祖折磨致死。她的婚姻，是被父亲贾赦以抵债孙家5000银两的方式作为交易定下的。面对无良丈夫的百般凌辱，她也曾鼓起勇气求助于娘家，但家人除了象征性流下几滴眼泪，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相反，三姑娘探春就得宠得多。得知她要远嫁海疆，王夫人、宝钗、宝玉、袭人都心生悲戚，贾母也掉泪不舍，担心她“三年两年不能回家”，甚至临死前念念不忘三姑娘。可是面对近在咫尺的二姑娘，她们表现得很冷漠，没有想念，更没有救助，更多的是隔岸观火的礼貌式伤心。

在大观园这个复杂的世界中，她没有宝黛超凡脱俗的容貌、无与伦比的才情，没有凤姐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治家才能，没有探春争强好胜牙尖嘴利的性格，没有湘云英豪阔大磊落飒爽的个性，甚至没有平儿的高情商擅周旋，没有袭人的无微不至体贴入微，所以这也就注定了她在大观园中的被边缘化，注定她是角落人物，永远站不到舞台的中心。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必和他人做比较，甚至我们无需取悦他人，活成别人眼中的自己。但人群的好恶却是古今共通，呈现出惊人的一致。比如，普遍钟爱阳光开朗、风趣幽默，比如，对有能力有权势者趋之若鹜。前者为快乐的生活，后者为艰难的生存。二者没有高下，只是一体两面，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没有出众的才华和能力，又缺乏予人快乐的爽朗个性，那么，她的被边缘化是必然的。相比在人群中游刃有余的宝钗，迎春的生活，无聊寂寞得多。她总是独自一人，在孤独中度过。孤独本身并不可怕，如果她能在孤独中提升自我，丰盈内心世界，那么孤独终会成就她。然而，可怜的姑娘终究辜负了这份孤独，她只是闲坐在房中，两耳不闻窗外事，默默读《太上感应篇》，甚至连贴身丫鬟司棋被逐出园中，她也不去争取。没有真正她的人，甚至没有她挚爱的人，惜春尚且还有妙玉。她的生活，一片沉寂。她的世界，静悄悄的，只有她孑然一人。

她始终像没有一样地静静生活着，从不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到最后，她像没有一样地死了。

周遭的世界，依然喧腾，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