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爸爸走的时候我17岁。正月初六是爸爸29周年的忌日。

 

爸爸

   

一直觉得我对爸爸的感情和记忆是淡漠模糊和肤浅的，不如对妈妈那样热烈清晰和深刻。其实那种思念的记忆一直深埋于心底，在某个瞬间就会突然降临不可抗拒，比如听到《老爸》这首歌……

1.

爸爸有个帅气的名字：李镇江！生前是交城县水利局的副局长。我总觉得爸爸的一生是个传奇。

爸爸是榆次市怀仁村人，爷爷是开几个古董店的大户人家。

奶奶家也是有钱人，奶奶生下爸爸三个月住娘家时，吃错中药死在娘家。

爸爸三岁时爷爷病死异乡，爷爷外面的产业被二掌柜私吞，家里的房产被姑姑家抽大烟的儿子变卖，可怜的爸爸只好在姑姑家寄人篱下。

从小就下地给姑姑家干活，这样的日子在爸爸12岁时，听见姑夫对姑姑抱怨爸爸是不吉利的妨主货时终结。

倔强的爸爸听见后头也不回地离家出走，他一个人流浪到太原。

他当过饭店的伙计，戏院里占位子的小工，为了多赚钱跟人下过煤窑，因为煽动工人罢工，在得知抓他前，偷跑后当了兵，因为当时他个子小，只好当通讯兵和卫生员，解放后跟部队来到了交城。

爸爸在饭店当伙计时想问老板学打算盘，老板当时上下打量他一番轻蔑地说："就你！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学下了也没啥用！"

可是聪明的爸爸楞是偷瞄着学会了，有次掌柜的算了几次就是合不上帐，爸爸说:"掌柜的，你拨错一个珠子，我给你合一下。"

掌柜的往上推了一下圆圆的金丝眼镜:"你会?"爸爸走过去，拿过算盘啪啪啪地边唱口诀边合帐，三下五除二，通了！

"呀！呀！呀！你可了不得嘞!"惊得老板眼睛都直了！

2.

爸爸没上过学，解放后进过扫盲班，写的一手漂亮字。他非常爱学习，记忆中爸爸除了吃饭睡觉外，他都在看书写字。

爸爸一开始只是水利局给人家扛测量仪器的普通工人，从来没学过测量，只是偷偷自学的他，在一次专业人员怎么也不能准确测算特殊地形的数据时，爸爸却熟练准确地测算出来，被随行考察的县领导提拔当了打井队的队长。

爸爸爱钻研水利知识，有空就到交城的山间丘陵各处转转，交城的地形地貌他都能画下来，被县领导称为交城县的活地图。大家传得神乎其神的一件事是，爸爸从地头走个来回，就知道地下几米处有水，比仪器测得都准。

80年代初，交城县安定村因为地形结构的缘故，山顶后边的水过不来，地里干旱，浇灌困难。民以食为天，粮食产不下，人们经常集体到县政府要求解决实际困难。县里开会研究后，请来省城太原的水利工程设计师，让专家设计并预算工程需要的经费。

爸爸跟着县领导陪同省厅的工程师，到安定村实地查看反复测量，费心几天设计出图纸，晚上县里开会研究，省里的工程师说，他们从设计到施工要花费150万元。

当时县里财政紧张，领导们面有难色，一直沉默不语。刚当上工程师的爸爸站起来说:"我也设计了一个工程图。其实我反复测量考察了一年，我设计的高灌站施工到完成只需要15万元就够了。所有要用的材料数量，价格，我也反复核实预算过了。大到机器设备，小到螺丝钉的价格我都详细算过了。请大家看看我准备好的数据。"

县领导一边高兴爸爸能给政府节约大量开支，一边将信将疑。

省厅的人看了爸爸的设计和详细的预算，内心震惊表面不悦地说:"天方夜谭! 天方夜谭! 你以为我们每天是吃闲饭的吗？这是科学! 你一个半路出家的人懂什么? 出了问题你能承担吗？"

县领导也怀疑的问爸爸:"镇江，这不是儿戏，出了问题要坐牢的。"我爸爸用力拍着胸脯说:"这些年,我经手的大小工程出过一点纰漏没有?人民的血汗钱啊！我会当儿戏吗？请县长和书记再相信我一次，出了问题枪毙我!"

几个月后，完全按爸爸设计施工并监工的安定高灌站工程顺利完成，解决了安定村多年干旱浇灌不上的难题，爸爸又一次成了人们心中的神人。

消息传到省水利厅后，省水利厅领导亲自过去接见爸爸，认真反复看了资料数据后，负责项目预算的领导说:"三个好会计才能完成的工作，李镇江一个人就包圆了！奇才! 天才!自学成才的镇江赛过科班出身的工程师。今天我来了就是来挖人来了，李镇江得跟我们到省厅，你在县里屈才啦，你来了好好教教这些光说不练的人。"

交城县领导也急眼了:"不行!我们培养的人才怎么舍得让他走，你们省里能人多的是，我们交城就有一个李镇江。他走了，县里的水利怎么办?坚决不同意!"

"你们不放也要征求本人的意见，不能替镇江做主!"

"好，我来说两句。我不去省厅，我对交城有感情，我的家人也在这里，我愿意为建设交城水利奋斗一生。"

省领导非常惋惜，县长和书记激动地握着爸爸的手说:"镇江啊！感谢你!全县人民都感谢你! 我们不会委屈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交城水利局的副局长了！"

从工人到助理工程师，工程师，总工程师最后成为付局长。爸爸的这些事迹都被记录在交城县县志里。

记忆中爸爸总是随身带着半导体收音机和英语日语书，嘴里常跟着收音机念着“阿依枯开扣”或者是“好阿友”。我们家放的最多的就是书。

       

爸爸是半个发明家。他对各种机械设备只要有图纸就能看着图纸拆卸组装和修理，他的徒弟后来都是独挡一面的能手。六十年代的农村还没有磨面机，磨面都是驴拉磨，爸爸把电动机和磨组装在一起大大提高了效率，他还用电动机改装了打麦子的工具代替了人工，他的这些壮举让四邻八村的人都来参观。

3.

这样厉害的爸爸既是名人也是怪人!

我九岁的时候跟着爸爸在水利局玩，听见别人议论爸爸训斥司务长，说是嫌给干活的工人吃的伙食差，给他们几个领导开小灶不合适。

结果除他和工人一样吃以外，别的领导都偷偷吃小灶。别人都说:"哎！你们说老李是不是脑子有病？""哈哈哈......"在一片哄笑中，幼小的我很为爸爸难过。

还有一次，有人拿着的一条五六斤重的鱼求爸爸办事，70、80年代那样大的鱼算是奢侈品，爸爸把事情给人办了却训别人不要拿东西。办事的出来了边走边嘀咕：老李是不是脑子有病？别人知道了都笑爸爸脑子缺一窍。                     

80年代的冬天非常寒冷。只要下了雪一个月才能融化。妈妈的手非常巧，给爸爸织的毛衣厚厚的暖暖的。

那天，风刮得很厉害，爸爸骑车载着二姐回家，经过广场的时候，角落里一个衣着单薄的老人瑟瑟发抖。

爸爸停住自行车，把秋衣外的毛衣毛裤脱下来，让老人赶快穿上。他只穿着单薄的秋衣和外套。冻得感冒的爸爸，让妈妈一阵心疼。

临近腊月的一天，爸爸骑车路过阳渠时，突然听到求救的声音。

一个10几岁的小姑娘在结冰的大水池扑腾，会游泳的爸爸毫不犹豫就跳进去救人。

女孩救上来后正好有路过的人帮忙，她家离得不远，赶快到家捂上被子，爸爸却因为没有及时换干的衣服，湿着身子回家后，冻得一下不能走路。

那年冬天妈妈悉心给爸爸熬了几个月中药，熬得整条街都能闻到中药味。而那个被救的小姑娘家只来看过爸爸一次，让妈妈心疼得爸爸直叹气。

好在有妈妈悉心照料，爸爸又是一个坚强，体质好的人，冬天过后又精神壮实起来，不过从此落下脉管炎的后遗症。     

一个坚持自我，特立独行的人注定不被人理解和接受。因为这类事，全家人也和别人一样不理解爸爸，为这样的爸爸很困扰。

4.

爸爸凡事认真的态度和别人都不理解的孤独，让他性格很急躁。

工作上常和人争论，被别人说火性子的他，对妈妈却很温柔。在我记忆中爸爸从来没有和妈妈吵过架，温柔的妈妈只是沉默地瞪爸爸一眼，他就会手足无措。

但他对我们姐弟很严格，我们几乎都挨过爸爸的打。

 

爸爸

   

超凡脱俗的人常常会让自己和周围的人很累。有这样的爸爸曾让我一直都活得很压抑和委屈，甚至在他活着时心中对他充满了怨恨。

我小时候的记忆力很好，小学里所有的语文课我都能背下来，而且是从第一课背到末一课，中间不能有任何提示。

这一切都是爸爸逼出来的，记得爸爸当时坐在椅子上，一手拿鸡毛掸子一手拿语文书，只要我背错就会打我。我因为怕挨打所以一次也没错过。好记心就这么逼出来了。

       

我上小学时成绩一直都是第一，每次考了第一名拿回成绩单想让爸爸表扬一下，他总是看看：嗯，知道啦。每次都让我很失望。     

我小时候上学不喜欢在学校上厕所，所以总是憋着回家，有次我刚回来妈妈说让我打点醋，我说先上完厕所再去，爸爸一巴掌就拍在我脑瓜上：一让你做事就找借口！

我委屈的泪不由地就流下来了。我想我现在的急性子就是这样逼出来的。

初一暑假的早上，我正看中国古代神话的书，爸爸叫我:"五儿，你这道数学题错了。过来改改。"

"噢！这道题吗？....对的了！这是正弦余弦，和普通的算术不一样，爸，你没上过学,不知道算法。"

"我没上过学，可我是工程师，连这个也不懂得吗？这孩子咋地这样狂呢？过来，好好改去!"

"我不改!我明明是对的!你是工程师也有不懂的地方，你没系统上过函数的算法，你不懂。"

"这孩子太狂了！今天我非好好教训你一下不可，出去了眼里也不放人还了得。"

他气急了拿了鸡毛掸子就打我，我咬着牙含着泪大声叫道:"我不改!我没错!我没小看人!"

妈妈过来拦着爸爸说:"不就是改题吗？好好说，你咋地和谁也是着急上火的."

"别参与，我是管教孩子了，你不要害孩子。"

那天我一天没有吃饭，委屈绝望的我独自躺在东正房无声地流了一天泪。

天黑的时候，我听见爸爸问在隔壁屋拆洗被子的妈妈："五儿在哪呢？我看了一下例题，我确实冤枉她啦，五儿是对的。"

"人家你是工程师哪里会错！就不能好好和孩子说，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受这么大委屈五儿肯定跳井了！"

爸爸没有说话，到处看看，进屋开灯见我躺在炕上哭，默默地站了一下，然后关灯出去了。

我初二时，爸爸修贾家寨的高灌站水利工程，经常和想迁就干活的工人因为工作的事不愉快。

爸爸是设计师兼工程监督，所以对工程要求一丝不苟，而干活的人只想糊弄着赚钱，在来回的磨擦中，爸爸积劳成疾被检查出得了癌症。

医生给了结果时姐姐看不懂，当过卫生员的爸爸一看就明白了。那个时候还没有化疗，爸爸很坚强，经过各种治疗后在家养病。他的性情变得喜怒无常。

我第一年中考时分数离中专录取线差2分，那个时候中专是包工作分配的，录取完中专才录高中，因为家里想让我早点工作不想让我上高中，我因为差2分，心中一直很沮丧。

       

那是放秋假的时候，我和弟弟四姐妈妈在院子里剥玉米。我不记得为什么和弟弟吵架，弟弟突然挖苦我说："你没用，中专也考不上。"

"你再说我对你不客气！"

然后我俩就对骂起来。爸爸听见后当即就拿了一寸粗的玉米杆拉着我打："连自己弟弟都不让一下你和别人还能咋样？"边说边狠狠地打在我身上。

我记得我靠在厨房门口的墙上，只穿了单薄的秋衣，爸爸打的我很疼，和上回鸡毛掸打了一样，我身上的淤青整整一个月才散去。

我是个倔强的孩子，身上疼的我就快要叫出来，但我就是忍着泪不流下来，我用喷火样的眼睛瞪着爸爸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那时候很希望有个人能拉开爸爸，我看见妈妈和四姐弟弟过来过去收拾玉米，把我和爸爸当空气，因为爸爸每次教训我时都不让妈妈和姐姐插嘴，而且当时爸爸因为病着怕拉架更惹他生气，但当时太疼了，比起打我的爸爸我更恨妈妈四姐弟弟。

我想爸爸其实是希望我对他说："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可是倔强的我那时候就是不说。在我疼的快要忍不住时隔壁院里的大嫂过来把爸爸拉开了，她说："说一下就行了，你把孩子打坏了怎么办？"

爸爸

5.   

爸爸是在正月初六凌晨走的。在穿上寿衣后外公让我们哭时，我怎么也哭不出来。我不能相信他就这么走了。直到把爸爸往棺材里放时我终于号啕大哭。

我们当地的习俗是，早上哭灵哭到太阳升起，下午哭到太阳落山，要一直哭五天。那几天我是哭的最多最伤心最凄惨的人，哭的嗓子哑了眼睛肿了。

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到底为什么哭泣。没有人知道不懂事的我其实是在说："爸，你不能就这么走！我还没有得到你的认可，还没有成为一个骄傲成功的人，我一定要让你后悔没有看好我！所以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就带着这样的想法哭得撕心裂肺。

一个人是不是长大成熟，可以由他对父母的感情方式来判定。当你面对父母，觉得他们“好心疼”、“很不容易”时，就是迈向成熟的第一步。

知道这个道理我用了四十多年！一直觉得爸爸是不爱我的，直到因为儿子对我叛逆我才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我们都是没有经验，摸着石头过河，竭尽所能，能力有限的父母，除了父母这个角色，我们还是想要实现个人价值的个体，很多时候凭己之力，要应付来自工作和人际的压力，就让我们力不从心，如果遇到还不能懂事，任性妄为的孩子，父母的心会有多累。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仍然选择做爸爸的女儿。

只不过这一次，我要做一个懂事乖巧的女儿，我会在爸爸烦恼时向他撒娇，在他每次累了时，洞悉他所有的不易和渴望，更努力认真地学习，成为他希望我成为的人。

即使我不小心犯错，爸爸工作不顺，忍不住对我发火时，我会乖巧的求爸爸："爸，我错了！都是我不对，我一定听您的话改正错误，您别生气！"

我想我如果当时能这样对爸爸，他那样疲累，孤独的心，一定会变温柔吧！       

6.

爸爸在我心中，一直是让我尊敬，让我崇拜，让我骄傲的，正直的，光明磊落的英雄。

爸爸一生清贫，没有给家人谋过一点利，因为他反对别人以权谋私，所以才会那样严格要求我们几个孩子，希望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成为堂堂正正的有用的人。

爸爸没有给我们留下一点财产，留下的是他的精神财富。这样的财富是无价之宝！       

爸爸是带着一生都不被人理解的遗憾离开的。一生都未求过人，不对人设防，对人肝胆相照，问心无愧！

爸，我在心里答应过你，要成为一个让你骄傲的有能力的人，我好像还无法实现。

但我发现我越来越像你：认真，勇敢，热情，纯粹，坚韧 ，无所畏惧！

       

爸，这样的我，你是否满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