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九、十集播出以后,我确信车志元已然完成了自我重塑的过程。对比都贤收天然的角色魅力,人前无可挑剔的完美丈夫、人后连环杀人的嫌疑共犯,富有表现冲突和展现人物特点的空间,车志元一开始的人物形象略显扁平化,易于失色。
“乐人易,动人难”,设若是按照最初的设定继续发展下去,她只是一个穿着独立女性外壳的普通角色,可在她和白熙成的母亲通话流泪的那一瞬,“车志元”这个人物不再单薄,变得饱满而立体。
正如托尔斯泰所言:“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切人性的胚胎,有的时候表现这一些人性,有的时候又表现那一些人性。他常常变得完全不像自己,同时却又始终是他自己。”
那日,车志元接到婆婆打来的电话。她素知婆婆不喜,为丈夫的母子关系考虑,遂变着法子去投其所好,望其欢喜。哪里知道婆婆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骂,说她配不上自己的儿子,还说她百般讨好,是看中他们的家产,痴心妄想,丝毫不给她留有转圜之地。
车志元饮恨吞声,请求婆婆勿将此事告知丈夫,免得母子离心,顿生嫌隙。话到此处,车志元珠泪潸然。她心里不解,曾问丈夫,自己是公务员,工作稳定,长得不错,还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为何婆婆仍然油盐不进,冷面相对。
车志元不知道,这一通电话,正是丈夫要挟婆婆所打,她亦不知道,丈夫与父母并非亲生,中间藏了一段不可外说的利益纠葛。丈夫都贤收为保她与女儿周全,刻意疏远与院长夫妇的关系。
她在家人朋友面前,一向开朗干练,而此刻流露的脆弱是她表现自我的瞬间,像是那外壳裂出了一道缝,露出人类的皮肤,从此“车志元”变得有血有肉。
车志元的第一滴眼泪,是伤心泪。
至于车志元的第二滴眼泪,则是别离泪。
当听到都贤收回答姐姐说没有那样的感情的时候,她悲痛欲绝,原来十四年来的情爱都属虚妄,所有的欢笑和泪水,都是在戏中。她没有像刘三莲一般去问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吗,连一点点爱都没有吗,哪怕一点点。
车志元没有那么做。她孤身离开,形影相吊,默默吞咽苦果。
周年晚宴后,夫妇二人,各占一边,浣洗碗筷。像是用尽了平生力气,车志元对都贤收吐露心中决定。
她跟都贤收提出厌倦心烦,想要分开,没想到立刻遭到丈夫反驳,说她只是太累了。
车志元又急又气道:“最了解我内心的人,是我不是你。我喜欢你的时候有过什么理由吗?没有啊。那讨厌你又需要什么理由?我讨厌你,我不喜欢你了,从头到脚我很不满意,连你努力对我好的模样,我看起来都很厌烦。爱情冷却了,才会变成憎恨吧。”
字字句句,如刀如剑,如矛亦如戟,均是诛心之语。
她说这话时,想要将都贤收推远,远至千里,即使近在咫尺,也似天涯。
在车志元把锋芒毕现的话语刺向丈夫之时,她也在将这些伤害全盘接受,剜痛自己的心肺。
正如严歌苓所说:“心太软的人快乐是不容易的,别人伤害她或她伤害别人,都让她在心里病一场。”
面对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她不能忍受欺骗。在办公桌柜子里沉睡的戒指,像是一个符号,标志着她要封存自己的心,把数年的感情打包,然后丢到千寻迷津中。
都海收说车志元是都贤收珍贵的人,但都贤收说她是很重要的人。
而后,都海收辩证似的说:“重要的东西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明白其实那并没有多重要,而珍贵的东西等到一段时间过去后,会让人痛苦。”
在场的都海收和金武镇便是现成的例子。后来的金武镇对都海收道:“你说你都忘了呢,原来并没有。”
十八年前,都民硕畏罪自杀,恶行败露,为千夫所指。他的儿女们也被人们判下连坐之刑,承受流言侵扰。都海收被当时的恋人金武镇严词割席,再无羁绊,她悲痛交加,拽下蓝色项链,扔进草丛,头也不回地跑开。
暮色四合,金武镇终于找到了赠予恋人的项链,却与项链的主人失之交臂、形同陌路十八载。他原以为都海收是自己重要的人,才会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如今才知道她是珍贵的人,令他将悔恨和牵挂栽种心间多年,夜夜起身窥视。
胡适以柔软温和的笔触在《梦与诗》写下“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带着一种似水流年的怅惘和新愁旧伤的迷思。
朝夕相对的车志元和都贤收没有尝过因失去而带来的痛苦,所以,他们沉浸于细水长流的美好,无暇去观望人生的忧愁苦闷。这一次宣告分手引来的别离,使得车志元发现了都贤收对她人生的意义。
车志元的第三滴眼泪,是相思泪。
车志元的心绪缠绕于鱼龙曼衍的事务之中,一方面是工作,作为警察的她,理应站在公理正义之侧,全力抓捕都贤收,因为他是连环杀人犯都民硕最具嫌疑的共犯,另一方面是家庭,作为妻子的她,回想和都贤收共同相处的点点滴滴,心如刀绞,她无法辜负曾经的情分和爱意。
她反思自身,呢喃道:“我之前是怎么在那么多可怕的案件里坚持下来的?”蒙太奇手法翻出一幅又一幅往日的画面,都贤收的神态举止浮现在车志元的心头。
如车志元案牍劳形、心为形役后,一回到家中,就是丈夫都贤收与女儿白殷昰雀跃着跑到玄关处迎接她,笑着给她拥抱;
又如细雨霏霏的黑夜里,丈夫都贤收撑着一把伞在凄风苦雨中等着她,俟她下班后,两人并肩挽臂,谈笑风生,一同归家;
再如她看了半夜的公文,筋疲力尽,丈夫都贤收将她搂在怀里,轻声说着温柔款款的话,令她酣然入梦。
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在车志元的心上潆洄迂曲,那种感受宛若山脉连绵不绝,又如伶人一唱三叹。
记忆的浪潮袭过,她忆及当日搬入新居,丈夫精心准备晚餐,有她最爱的菜包肉,替未出生的女儿布置黄颜色的房间,情景明亮温暖,仿佛昨日,历历在目。
她说自己总是在接受丈夫的好,遂问其所愿,但闻丈夫回答道:“不要改变,你就像这样,一直这样看待我就好,只要你能相信我就好,那样的话,我会一辈子为了你而活的。”
到此间,潮水变作惊涛骇浪,拍打她心底的堤岸。她强作狠心的分手宣言瞬时土崩瓦解,分崩离析。她望着遥远窅黑的天际,怅然道:“怎么办,好想他。”
此情此景恰如张爱玲的生花妙笔所写:“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是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通话时,车志元凝噎道:“我想你了。”她嘴上说着要分开,但是到现在也没有办法放开他。
情教细语传,都贤收平淡回应:“嗯。”一半是因为身处险境,不愿令她悬心,另一半大约是他心中笃定,她不会真的离去。
都贤收对车志元的爱有一种献祭式的付出。元稹的《莺莺传》中女角儿念道:“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
都贤收却是望她始终如一,信之,爱之,护之。他像是在吹着烈风的四野之上,长途跋涉的旅人一般,终于找到了他的信、爱、望。
车志元的第四滴眼泪,是悔泪。
车志元给都贤收打电话,感知到他明显冷淡的态度,意识到情况有虞,于是乎,直言一个小时之内要见到他。
心爱的男子飞奔向她,临到身边,见卿心欢,笑容堆满面。
木心先生于《即兴判断》中有佳句:“我好久没有以小步紧跑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若是飞奔着去见一个人,必然是从心底涌现出盛大的快乐。
车志元恍惚间嗅到了旧日的甜蜜味道。草莓和樱桃的酸甜之气,氤氲四散,像是在和光晴暖的春日里,天使悄然在她身边收敛双翼,然后落下一个吻,让她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了知心爱人。
“人不可能浅尝即止,一旦起了头,就只有吞下一切。”她知道她爱他,是逾越时间的爱,不为旁人理解。都贤收曾请求她相信他,那么,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
车志元抬起手臂,轻轻地搂住都贤收的颈肩,随后覃思着说道:“原来你只有我,现在对你来说,也只有我一个。我说我讨厌你了,那更不是我的真心,希望你能作为我而活,哪怕一天,希望你能感受我有多爱你。那样的话,我就一点也不委屈了。”
她确认她比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爱眼前这个男人,只为了这个原因,请让她爱他,毫无顾忌地爱他。
曾经的都贤收也在疑心,如他一般一无所有、一文不名的人,有什么资格去爱车志元,除了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为车志元奉献的了。
所以,他会想变成一个对车志元而言还算不错的人。
在都贤收与姐姐都海收、金武镇谈及为何要救囚室里素不相识之人时,他说:“我想了想,如果志元是我的话,她会怎么做,如果换作是志元的话,她绝对不会对那些人坐视不管的。”
由此一证,可以得知都贤收并非缺少共情能力之人,也并非漠不关心的无感者,他能站在车志元的立场去思考,与她感同身受。之前,他的感情世界只是缺少一片培养共情能力的沃土。
十四年的恩爱时光是从“都贤收”的黑暗人生到“白熙成”的美满人生的转变,亦是都贤收性格转化的重要时间点。一份份爱意像是一笔笔存进银行的积蓄,在无时不刻给都贤收提供后援和储备资金。
《晏子春秋》记载:“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这也是为何都海收和金武镇会对他的举动感到惊讶和疑问。此时之都贤收已非彼时之人了。
车志元的第五滴眼泪,是苦泪。
因都贤收重病昏迷,梦中呓语,而获悉“白熙成”即为都贤收这一真相,车志元震惊之余,细心查访,终于在都贤收以身犯险之时,以十点钟给丈夫“白熙成”打电话之名,打通了都贤收伪装的电话。电话的最后,她请求对方,语近哽咽道:“还请您,不要受伤。”
她做出此举,以都贤收的聪慧机敏焉能猜不到妻子早在他察觉之前,就明白了个中关联。
格雷厄姆在其作品《命运的内核》中如是言道:“爱本是一种想要了解别人的愿望,只是因为不断失败,这种愿望就很快死亡了。爱或者也随着死去,或者变成了痛苦的情谊,变成忠贞、怜悯。”
车志元便符合后一特征,显而易见,她对都贤收的了解从最初的质疑和误会,再到向都海收一再询问,及至确认自身心意,她转为替都贤收不幸的遭遇打抱不平,就是在痛苦地表达对婚姻的忠贞和对爱人的怜悯。
得知录音的始末,即并不是那张录音带里的声音煽动了都贤收的攻击性和暴力性,触发了他的行为,而是因为那录音带录着都贤收母亲的声音。长时间的听录音和过度的占有欲,只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渴望,饱含着他对母亲的思念。
她愤懑地给当年为都贤收写下诊断书的医生打去电话,说道:“换成是普通孩子的话,那都是最理所当然的事了。至少医生您也该知道才对啊,当时能帮助他的只有您了,至少医生您也该知道的啊。”
车志元深切地感受到都贤收彼时的孤立无助,因而倍感痛心,也许早一点遇见他,他就不会受那么多的磨难了。
结语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车志元的伤心泪、别离泪、相思泪、悔泪和苦泪汇成涓涓细流洗涤她尘封的内心,令她终于对自己的内心有了忠实的认识。同时,也使得车知元爱着褪去“白熙成”皮囊的都贤收。都贤收就是都贤收而已,他不是别人,无论他的名字是叫“都贤收”或“白熙成”。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有此言:“恋人竞相荡尽残热余情,心心相燃,射出两大火炬,在两魂化生的一对镜子里,映出双重火焰。玫瑰红玄秘蓝合成的夜晚,相互放电,化成一道闪光,如离情别绪,哭泣不已;随后,一名天使开门而入,重新点亮,全心而乐意。”
若说都贤收此前的人生是勉力在邪恶的泥潭开出一朵不确定的花,那么与车志元相伴的人生则代表了都贤收内心向往的那朵确定的花。车志元和都贤收过着迥异的人生,却彼此吸引,成为人生的伴侣。
他们的婚姻是一桩寓言,事约而义远,可以作为观众对婚姻关系的思考。
夫妻间反覆无常,倏尔生气,倏尔欣喜,须臾信任,须臾疑心,有时你瞒着我,有时我骗了你,或者你为嫌犯,或者我为侦探,百事猬集,皆是你我恩怨爱恨是非,就像是《荒蛮故事》中的那对新婚夫妇在婚礼上丑态毕露,把婚姻的矛盾体现到淋漓尽致,也就到了正式接纳彼此,携手度过余生的时刻。(文/月落星沉)
参考作品
乔纳斯·嘉德尔《戴上手套擦泪》
高明《琵琶记》
托尔斯泰《复活》
电影《灵魂摆渡·黄泉》
电影《谁先爱上他的》
严歌苓《陆犯焉识》
胡适《梦与诗》
张爱玲《更衣记》
BTS《春日》
常非月《谈容娘》
元稹《莺莺传》
《哥林多前书》
左木修《怜香伴》
木心《即兴判断》
Lana Del Rey《Summer Wine》
Lana Del Rey《LA Who Am I To Love You》
《晏子春秋》
格雷厄姆·格林《命运的内核》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波德莱尔《恶之花》
余秋雨《中国戏剧史》
电影《荒蛮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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