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在2014年，单位接到通知：县里已经决定了，让你们去国学班学习传统文化。依照领导们的意思，学习培训也是福利的一种。我本来一向喜欢替领导着想，努力减少费用支出，但看领导们这么热情，学费已经先掏了，我不去也不好。然后在事先的动员大会上，我从一个侧面了解到，在领导眼里我们是怎样的货色。
在动员大会上，我有幸结识本系统内以殴打同事被处分而著称的那位，今隐其名，姑且称他叫W。W君事实上同李逵一般朴实善良，那会是一时气愤才动了手，连轻微伤也不够判，也没有证据，如果死不承认，谁也没辙。但W没有辜负山东好汉的实诚，立即宣布对同事的被打负责。细细想来，我同W君在性格上颇有相通。回忆高一住校期间，我们住五楼，冬天厕所马桶冻死，宿管老头不让用，把门锁了，我一脚就给踹了。老头不服，找班主任报案。那时候班主任就认定我不是啥好鸟（用他的话说，我“头脑比较灵活”），这种事我肯定有份。把我拉到门外问话，我当时直接承认就是我干的，给他憋得直接懵逼。后来我爹把锁换了，班主任念我坦承质朴，命我担任五楼厕所所长。这么一说，我颇有古代任侠之风，也能算进传统文化里。
然而这明显不是领导们希望有的品质。原来W君打人后，适逢本地那“国学班”开办，W君被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拉去蹲了四天四夜，这次动员大会给拽上去向我们宣讲心得体会。W失足青年式的发言让我心里膈应，仿佛数不清的大手在硬拽出我们心中的“小”来。
这国学班场地是租的，开在所谓的“新城区”，报到那天我骑着车子一眼望去，只见一片片的建筑拼命地拔地而起，在宣告这满目萧索已经被人类文明开辟。住宿条件不错，宾馆标间式，但你嘚瑟不得，因为早上五点多就有积极分子开始挨排砸门。这群玩意我始终不知道是谁，他们练得好身法，砸门时一直保持匀速直线运动，等你爬起来开了门，早脱离了你的视野范围，也不怕你揍他。等你起来，他们继续缺德，先不准吃饭，出操完了拉去二楼念经，念《弟子规》、《孝经》，那感觉就是有一气泵从你七窍往外抽气，你整个呼吸道怎么也续不上。念完了你还能剩一口气，对不起，继续折腾你，先排十分钟队再进食堂，管你当年英雄了得，晨读唱国际歌，向饭堂练冲刺，全给我倒在长津湖零下几十度的冷酷里。
饭堂是一个相当考验你SAN值的地方，里面铺天盖地播放着据称表现了传统文化内涵的歌曲，直观感受就是一群经过基因改造的野鬼，头顶着哆啦A梦竹蜻蜓满屋飘。这么说吧，我也是个从小混迹于各种丧事夜晚演出，初中开始听BEYOND、伍佰，大学里臧天朔来开过演唱会（那时他还没因涉黑被抓），现在天天听旋死的主，但这阵仗根本扛不住，两股战战，也只得摇摇晃晃排队领到自己那一份稀饭馒头，蹲一边按照规定喝得半粒米也不剩。交还碗筷时，食堂大爷眼神似乎送出俩字：你该。
第一晚开班仪式，我已经开始盘算如何侦察地形伺机逃跑了。上来就宣布：我们是一家人了，谁也不是谁的上司，谁也不是谁的灰孙子，全给我以家人互称。我尾椎一颤。当年我家附近端了一个传销团伙，我家人借机评价我迟早也会混成这样，那以后我就对传销的招数了如指掌。现在他们又搞这一套，我似乎觉得我在我家人心中已经实现了人生价值。后来我发现这担心是多余的，当然这是后话。我翻着课时目录，心中好一纳闷，这里头来讲课的都是各路豪杰，有我没听说过的知名企业家，有海峡两岸的文化传播家，甚至还有副部级干部。难道这小庙还能招来真神？政府高官可不敢冒充吧？
第二天就见真章了。各路豪杰确实给我们讲课了，只不过他们事务繁忙，不能亲自劳动大驾，而是通过影像资料向我们传达精神。投影仪一开，大家马上明白真相了，一片嘘声，给镇场子的压住。
那知名企业家是一给保障房安装锅炉的老板，发了财后狂躁、抑郁、逮谁都啃，自从学习了《弟子规》、《孝经》等优秀传统文化后，也不喷人了，给员工待遇也好了，饭局上也有谈资，吹牛逼更带劲了，生意不用说，那是蒸蒸日上，都没人敢跟他竞标，以至于招标都开不起来。钱吗，那不是随身之物，叫某总俗，得叫大师。还有一内分泌失调外观的中年妇女，曾是一音乐教师，某天好死不死接触了传统文化，顿时魔怔了，立马辞了公职，四处走穴教各种同样内分泌失调、夫妻失和，儿女没出息、老头得了绝症就是不肯死的中老年妇女，唱那种转基因野鬼满天打转的歌曲。我就觉得这学习值啊，你不把我拽来蹲这四天四夜，哪能长这见识，也就知道把各种金坷垃倒腾来倒腾去，最多再听听《现打斑鸠现钳毛》。
当然光看录像是没劲的，学院还给我们安排了真人讲学。第二天我们在饭堂发现的疑似大师果然来讲课了。大师纯白对襟大褂，空调一吹就贴在身上，根根肋骨百家争鸣。大师自我介绍他涉猎诸家，但主要研究道家，他师承那位，境界不好描述，用英文讲就是GRAND MASTER。我也思索我的师承，最后得出结论，只能是我初中三年的政治老师，他在2000年左右就已涉足神秘学以及两栖动物研究领域，是我的带路人。当时我们都眼巴巴盼着上政治课，这现象外人难以理解。我当时自诩秉持韩非方法论的墨家传人，对于每节课前向孔丘画像鞠躬依然极为压抑，听这大师一通掰扯居然没有墨法两家的份，很是没趣。法家后面他终于也提到了，却是把李斯批判一番。李斯我可熟悉，从他当年蹲仓库逮老鼠，到爷俩给腰斩他的遗言，我都门儿清。见得大师讲的内容我都知道，颇有小学优等生的自得。
另一位大师，我从他外表到讲课内容都记不得了。我觉得他可能是六百块钱从隔壁职高雇来凑数的。
大师离场，轮到学院老师们大放异彩。院长老当益壮，仿佛练《天龙八部》里的枯荣神功练岔了，只练成枯禅一脉，只见他飞身上台，脚掌牢牢把住边缘，手握话筒，声嘶力竭。他先自爆家门，这可不得了，简直就是知乎上资本家后代的标准模板。院长本来生在大富之家，本市最大三家店铺都是他家的，奈何人民非要解放，然后公私合营，他三民主义的爹一病归天，家里私藏的金条也败光了，眼看要饿死，还是党给了他出路，让他从学徒工干起，改造自身，终于自己的贡献得到了社会的认可。然后他就开始批判转基因食品这一美帝国主义戕害中华民族的阴谋。我很为他遗憾，觉得他还是需要提高水平，你看他只知道转基因食品，抵制这个很简单，不买不吃就是了，但是秋裤呢？这可是近百年来西方列强最大的阴谋，现在中国人的体质已经被改造得对秋裤产生了依赖性，还怎么和一年四季只穿短裤的外国小朋友竞争？
后面就是真人秀和录像的穿插教学。学院不让打瞌睡，有人专门巡视，但逮不了我，因为我正聚精会神地在本子上画羊肉串烤制流程图。之前W君已经仗义地透露这里食堂不管肉的事实，但这不代表不准外带，我已近备好了大量的牛肉干和猪肉脯。然而我终究没能扛下来，我渴望热乎乎、香喷喷的感官刺激。第三天有人透露，出大门向西有小卖部，当天上午我就做了策划。我们学习班一律穿 “唐装”式样的红色短袖，中午下了课，我没去食堂，飞奔回屋，换了衣服。这大院子里还有公司在上班，每天都会被我们课间解放膀胱后的喜悦所烦扰。我大摇大摆地出门，心想要是有人盘问，我就说不是学习班的。七拐八拐找到小卖部，那感觉，仿佛东北抗联的战士进了苏联开的军火库。我满怀方便面、火腿肠、可乐，还给人捎了报二十块钱的烟，虽然全付了钱，仍感觉都是非法所得。
然而我转头回去，目光所及，一片片红彤彤的人马杀过来，仿佛七星瓢虫要开劳动表彰交流大会。我这才明白：出门他们根本不管！
但课时还是不能漏。又是各种录像，放到后面我发现了一个《辟邪剑谱》般的KEY ITEM，乃是一张叫做《圣贤教育改变人生》的光盘，出品人原是一资深媒体工作者，后来大彻大悟，披上民国时期地主的对襟大褂开始捯饬传统文化。把这张光盘请回去，锅炉的销量蹭蹭往上涨，平时没效益的医院纷纷有得病的前来就诊（这是给阎王爷上供了吗？），不好好学习晚上翻墙出去打《英雄联盟》的忤逆子嘭一声，就给他其实同样不着调的爹跪下了，至于什么神经衰弱、内分泌失调、夫妻生活不和谐、给水耗子咬了、王八碰了蛤蟆蹭了、裤腰带勒得肋骨紧绷血管梗塞，只要学了里头的优秀传统文化，立马就能有复合肥拌饭般的效力。
后来的录像越来越不着调，先是放了外地的娃娃班，吃饭念经就算了，居然不准发育期的娃娃吃肉，搞什么萝卜白菜保平安！这往小里说叫给改革开放脸上抹黑，往大里说是反科学反人类！最后的重磅戏登场了！大名鼎鼎的《水知道答案》！下边炸了！爷们好歹都是接受了全日制普通高等教育的新时期青年，你给我们整这个？！后来大家也明白，就是受罪来跑个过场，闭眼睛往面缸里一扎，混一身白愣充葫芦小金刚，回去冲冲干净，该怎么食色男女还怎么样，谁也不值得闹腾，就这么混完了结业。
但我不能释怀。因为，回去后我才得知，那附近有小！吃！部！是提供砂锅、牛肉面、盖浇饭的小吃部！单位里后面一批去的同事在小吃部吃了四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