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端与结局如同封闭的圆,归于同一点。
在我十一岁生日那天我把这句话写在《褐色鸟群》的扉页上,这本书是父母送给我的礼物。第二天,等我放学回家,家里只剩下父亲,家里相簿中没有了母亲照片。
我茫茫然感觉失去了东西,等我意识到了,已经是两年后,母亲的面孔早已模糊的时候,外婆告诉我母亲结婚了。
也是从那时起我害怕黑夜中的幕布。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好奇,父亲为何与外婆家还有联系,毕竟,父亲的脾气让人无法忍受。
单亲家庭的孩子往往饱受歧视。在漫长的日子里,我唯一的兴趣,就是翻阅书籍,可唯独《褐色鸟群》我不敢翻开。
一
时间是一条河流,我不想寻找河流的源头尽处。我的父亲在我眼中犹如夜晚的幕布,黑暗中的阴沉。我惧怕他,试图躲避。
父亲的观念停留在很久以前,他坚信着棍棒下成才的道理。我成绩并不突出,他对我要求却极其严格。我逃脱不了,只有顺着他的期望生长。在这种时刻,我会幻想母亲的伟大,尽管,我已经没有什么对于母亲的印象,只有很小很小时候我躺在母亲怀里喝奶时的乳房,我确信,那只是我虚构出的画面,几个月的孩子不可能记得,我只是把幻想叠加到母亲身上。
屋旁的树上总有一些鸟类在鸣叫,它们的尾羽修长,占了整个身子的一半,毛色却是靛青。我没有查阅它们名字的兴趣,只知道这是一种安徽常见的鸟。它们噗通噗通的煽动翅膀,春去秋来,岁月流逝在鸟群的回返中。
在一天夕阳下,最后一批候鸟飞来,我清晰看到它们的羽翼呈现褐色。我楞在桌前。
我注视它们飞走,回过身,发觉作业变得索然无味。我在书架中翻出那本《褐色鸟群》,扉页的蓝色中性笔字迹氧化成黑色,如同一种污渍。
二
叙事的技巧极其美丽,以至于我陶醉在文章的字句中无法自拔。
我的梦由此变得离奇古怪,那天夜里,我惊醒,发觉我伏案写一部类似“圣约翰预言”的书,在漆黑如鸦的深夜我还能观察到一些奇异的天象,诸如流星做匀速圆周运动,月亮成为不规则的樱桃形。
然后,又是一种醒来,我坐在床头,《褐色鸟群》在我身上,父亲的面孔在我面前,他的声音如同一团火燃烧在山腹的空洞。
我承认我唯一的乐趣就是阅读,但从来都没有耽误学习,所以,父亲保留下了我这个爱好。可是,现在我却已经……
从此,我的书籍被他藏起来,在我力争之下他给了极重的几巴掌,那是我第一次反抗他。
我发觉父亲的背影一天天的不再可怕。黑夜中的幕布已经慢慢泛白,慢慢缺少那种致命的阴沉。
三
决裂已经在所难免。我在进入大学时,便决心反抗。我拿着学费和包裹进入校门,把过去的家,父亲丢入回忆。
我逃避一切可能见到他的机会,是因为厌恶还是怯懦,已不可知。
年初与年末的脚步在我生命中变得极其阴险,我无法逃避过年只有回家,我不想再面对他,却无法选择擦肩而过。
父亲的面孔已经逐渐衰老,皱纹愈来愈多,头发已然稀疏。他一向喜欢喝酒,在大年里他醉倒在桌上,说出了一些我一辈子难以忘记的话。
在那一场酒后,父亲已经彻底老去。我从此再也不曾惧怕幕布。
四
我询问了几个亲戚,亲戚在我面前说话小心翼翼,斟酌用词,讲述了事情。在他们说来,平淡无奇,但偶尔他们匆匆忙忙的掩饰改正中,我清晰的领会到,故事在他们口中流传许久,恐怕如同各种黄色小报上捕风捉影的文字,污浊不堪。
我决定亲自前往,在向外婆问到地址之后,她说,我希望你能回来。
我讶异于她的话语,再三询问,她不再言语。由此,我跨出了一步,在十几年后我无数次厌恶这个选择。
五
烟雾在眼前飘动,她的面孔隐藏在烟云之后。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她灭了香烟。我正准备开口,她打断了我的话语,任凭它在喉咙中回环。
你接下来的故事恐怕又回到了你母亲头上。她面朝我,灯光在烟雾在变得迷惑。
你知道我要讲什么?
你会从你母亲开始讲述,我要听得是你的故事。
母亲的故事就是构成了我的……
不,你在逃避,从一开始你的阐述就埋下很多分叉,你的故事可以无休无止的讲下。
但是……
并没有但是,世上一切故事都不过是重复,如果我所料没错,你知道了你母亲背叛了你的爸爸。她在爸爸这个词上特意拉长,加重了语气。
你,你是对的,我眺望灯管,那我重新继续我的故事。
杨看着我。
我沉思了许久,重新开口。
六
母亲亲口讲述她的出轨,并向我展示了她新的家庭,老实的丈夫,可爱活泼的女儿,家庭生活富饶,相簿里有很多照片,全是她和新家庭的合照。
我无话可说,我与她离开很久,我的记忆与她并没有干系。
她邀请我吃饭,那是我人生中仅次于约会的一顿饭。
杨听闻,笑将起来。
她的丈夫老实,对我很和蔼,仿佛我也是他们的家庭成员,她们在饭桌上谈天说地,而我的父亲与我从来是沉闷的。
我艰难的忍受了这顿饭,在夜晚,我告辞而去,母亲送了我很远,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在到达车站的时刻,她告诉我,我现在变得不像小时候。
你小时候很顽皮,几个月都时候还在喝奶时咬我乳房,她顿了顿,现在,你变得愈来愈像你父亲。
我不可能像他。
母亲没有说话,目视我上车。
我归来了,我明白母亲没有说错,我的确像父亲,我在厌恶他的同时靠近他。
我在汽车上决定改变,拒绝父亲,那个时候,车上有人放张楚的《姐姐》。
杨沉默不语。
七
父亲死的时候,我不在故乡,那时我很久没有回去了,当二叔电话打过来时,我预感到我的生命中一块幕布的落下。
夜里的幕布?杨问。
不,已经天亮了。
等我赶回去时,外婆已经等在那里,她说,你母亲不回来了。外婆已经九十四了,她的话宛如空洞的风。
我完美的按照了乡里的仪式,唯独让乡亲不满意的是我没有开馆看一下父亲。我明白,我不能看。
我拿着父亲的钥匙,打开了家里所有的门窗,在阁楼上,我见到了那一堆书,许久未开的房间里满是霉味,阳光透过窗棂照出了飞扬的尘土的样子,我捂着口鼻进入翻找,找到了那本《褐色鸟群》。此刻,离这本书进入阁楼已经十六年了。
父亲埋下的那个晚上,按规矩我必须守灵。我在模糊中梦见父亲,他苍老的面孔,遮掩不住的疲倦,他面对我坐着,没有说话。不知怎的,我丝毫不害怕,我在梦中对他指指点点,炫耀着现在的我,我的性格已经和他不一样了,我没有那种暴虐的脾气,我和蔼,老实,不像他,倒像我妈那个丈夫了。我脱离了他的阴影。
父亲听完后,又是一段沉默。我陪着他,等待结束,正当我觉得他会一直沉默下去,他开口了。
其实,都一样。他的声音如同落满了积雪的死火山,饱含沧桑。
我惊醒了,夜漆黑如墨,几颗星在寒风中颤抖。
八
杨看我的目光很复杂。她问我讲完了吗?
我喝了一口水,拿了她一支烟,旋即我隐藏于一片雾中。
外婆先于母亲弃世,她死的时候,手一直抓着我,对我喊着我父亲的名字。我那时早就明白,她的儿女根本不孝,我父亲虽然是前女婿却孝顺,她心目中一直都把父亲当做是唯一的儿子。
母亲并不悲伤,尽管她流了泪。
她女儿丈夫把她劝住,她很冷静的坐下,但看着我,眼睛中有很奇怪的东西。
我后来送葬回家,路上思考她的眼神。我大抵明白她的意思。可我不能接受。
柳,你知道吗?不能接受其实已经是相信了。
你终于叫我名,杨,不,杨柳笑了笑,你的意思我懂,只是这么确定?
我不可置否,猛吸一口烟,继续了故事。
九
岁月是一种流逝的美,你无可选择,只能顺其自然。父亲永远停留在五十六岁,母亲却活下来,直到我迈入三十八岁的那一刻,她突然离去。当时,我正看着《褐色鸟群》,必须承认这篇小说是中国文学史上必定留下浓厚色彩的一部,我看了它十几年,并不能解读出完整的东西,我相信它如同博尔赫斯那通天塔图书馆一般,复杂而无尽头。我此次没有前往,我已经明白,她和我唯一的交集并不在血缘上,而仅仅只是源于父亲,与父亲相关的东西越少我和她越生疏,终于,只剩下我了,我决定埋葬这最后一程。
在葬礼的最后,她的男人交给了我一份手稿,告诉这是她人生最后写的东西,是交给我的。
我根本不想看,然而只是不经意的一瞥,我赫然看见褐色鸟群这四个字。我在房间里读完它,然后将它放在父亲坟头点燃。
那是悲凉的故事。
我迟疑不决,看向杨柳。她望着烟灰缸中那薄薄一层水上烟头最后的余烟。
这是我故事中最后一部分了。
十
在二十年前,我从房间的阁楼上看见褐色鸟群从夕阳里飞来,那很美。我想过夜晚的时候鸟群的颜色猜测那应该是竹月一般清冷。
夜晚,我站在阁楼上,等待飞鸟来。然而,飞鸟不至。在我无聊时,看月,月光下房子沾染上古旧气息。古人以为月霜寒景,恰如此言。我发觉,月下的树枝变得阴森古怪,人也一样。
我的儿子还在摇篮里,当我走到摇篮前,突然看见他变成了他父亲。我的发现让我害怕,我曾经听闻,血缘只不过是一种假象,人的一生不停的从自己回归于祖先。
我的丈夫变得越来越暴躁,沉默寡言,就像我刚嫁进来的时候我公公那样。
我越发不堪忍受,寄心于那清白的一片明月,我想看到那褐色鸟群。
在书店的一刹那,我看见一本叫《褐色鸟群》的书,我读不懂,但买下来,我把它作为礼物给与了孩子。
在他十一岁生日那天夜晚,我看见月亮,鸟群飞来,我的童年彻底消散了。
…………
完了?杨柳望着我。
对,完了,她没有写完就撒手人寰。
那么,你说悲伤在哪?还有她最后的话语?
我沉思良久,过去的哲人说过月亮是返回童年的方法,她意识到了失去了童年,我母亲走向了祖先。
你在说什么?杨柳的睿智仿佛荡然无存。
我抬起头,你应该知道祖先只不过是我们的荒原,所有人都是从出生向祖先走入。
但你和你父亲不一样呀!
其实都一样。我吐出这句话,如同从荒原卷起的风,带走了褐色鸟群。
那后面的故事呢?
我的故事差不多完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比我更熟悉。
杨柳笑了笑,就因为我和你上过床。
我假装没明白她言语中的刺。
她看着我毋宁说我看着她更好,她的面庞清秀,身姿婀娜,眉眼在烟雾中依稀可见。
那告诉我《褐色鸟群》的故事。
什么?
你反复提它究竟是为什么?我想知道这篇小说的故事?
因为,我永远处在迷宫之中。我思考很久,才做出回答。《褐色鸟群》就是一种记忆的迷宫,困住了我,我无法挣脱也无法重述。
她笑了。
杨柳很喜欢笑,她的笑容让人揣摩不透,就像那张名画《蒙娜丽莎的微笑》。
我就这样与杨柳结婚,居住在一个叫毛月的地方。之所以选择这儿,是因为名字让我想起母亲遗笔中的月亮。
眼下,时间这条长河慢慢的把它的东西挥到名为人生的沙滩上,那是一扇扇贝壳,是我无法脱离的记忆,在回捡贝壳的同时,我愈来愈沉默寡言,如同父亲。
故事的开端与结局如同封闭的圆,归于同一点。我在毛月撰写一本如同博尔赫斯幻想的书籍,故事的每条分叉都书写进来,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结局,于是把这段话写在扉页,像古代一位作家,在书中暗示一切人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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