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江弱水的《诗的八堂课》,我怕永不知诗有如许之美,如许之深,一直抵达生死的尽头。读罢最后一章《死亡第八》,一种苍凉席卷而至,裹挟全体,乃至覆盖一心,诗的尽头果然是音乐,是舞蹈,是无声的沉默。
然而,诗歌毕竟在挂空或拔根的人世给予我们灵魂的慰安,让我们寻到自己,也发现死生之秘。
死亡,是人类终极的秘境。鲁迅在《野草》中写道:“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不知死,焉知生。面对死亡,鲁迅所思所欢是真实地活过,如泰戈尔诗中“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这是一位勇士和斗士对于死亡何足惧的彻悟与坦然。庄子鼓盆而歌,同样窥破生死,在那位哲学家的眼中,死与生,不过是生命存在形式的转变,是自然的变化。当然,鲁迅的境界里更多掺入了对整体人类命运的忧思。“许多人不懂哲学。真正追求哲学,无非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所以苏格拉底在狱中绝不接受朋友的任何帮助“活”,而是淡然面对如自己心底所求的“死”。鲁迅不是哲学家,然而他对生死的思考已臻至境。在他的散文诗中呈现的,是沉重的生,也是郑重的死。
史铁生说“站到死中去看生”,江弱水说“只有身临时间与永恒之间裂开的死亡的深渊,才能参透生命的意义”,陶渊明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死亡是真正认识生之意义的最佳途径,知必然会死,方知生之不易亦是一种馈赠。中国人对待死亡,历来达观,与释道有关,与心灵深处无止境的美之向往有关。死亡或可解脱,或可升华,又以其神秘,而令人生出无限憧憬,堪破死生,方知真味。
中国历来不缺少大义凛然的直面死亡的诗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中国人向来有一种向死而生的气概。
江弱水说“能够感受悲哀的心灵是健康的,能够从悲哀中宣泄与净化的心灵是强壮的”,人生最大之悲哀莫过心死,而尚能感受悲哀,且能从中安放心灵,方是最健康最强壮的一种美。所以有凄美,有哀美,“大凡美丽的东西都有点让人伤感”,故观春花而生哀,闻春鸟而感愁,“物哀”,缘生中蕴藏着死的影子。
“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死亡之审美,是中西方人的大的情感与思想的皈依。海子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生之向往,却最终选择了死,在他酝酿绝美的风景的时候,是否心灵也充斥着无望的悲哀?越是美好,越是绝望,死亡向海子展开了时间的永恒与存在的不朽,却以一种世人不解的方式。
“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既无彭祖之寿,又无济世之才,如我等众生,当何以生?当何以死?思之,思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