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大人钧鉴:
狮城一别,岁星已过一周。垂髫少年,今已壮矣,唯父祖之容颜依稀,常在梦中,前接家书知一门安好,甚慰。
犹记总角时,高祖父大人尚在,正当吾门之盛,所谓钟鸣鼎食,俨然世家。自国兴公清际下南洋,以负贩起家,三世经营,稍有局面可言。然彼时每见高祖郁郁寡欢,我闽人虽略有财帛,不过寄人篱下,西人视之如犬豕尔。今日加一赋,明日加一税,一切以夷为贵,以华为贱,困苦不堪言。高祖年逾古稀,见西人之少年执礼唯恭,尝言谈终日而不能得一座,言之沉痛。所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自中山先生革命之兴,我南洋华侨无役不与,所望不过故国重光,虽在万里之外,有所恃尔。孰料清室既墟,民国则每况愈下,吾辈随之,几不聊生。
民国二十五年,高祖遗命吾以冢孙奉母归乡,自淞沪登岸,满目所见,浩浩江水,舳舻千里,无非列强之炮舰。自长江而下,要害之地,无非西人之租界。见在沪之诸先生,终日周旋列强之间,意在驱狼吞虎,不知中华几如案上之肉,欲以一肥豕而周旋于虎狼之间,难矣,危矣。
不半载,兵氛渐起,离沪回乡,溯长江而下至闽赣。彼时蒋先生倡攘外必先安内之说,五剿闽赣,以鄱阳鱼米之乡,兵过如梳,千里无人,村落为墟。数年前之白骨尚曝露于野,虎踞县堂,犬做狼行,穿州过县,几非人世。民日以贫,税日以重,敲骨吸髓,曾无尽处。大小军阀割据,大如湘之何健,据一省之地,小如闽之卢兴邦,据一县之地,彼此相噬,无日无战,名为民国,实为乱世。
抵榕不及一岁,抗战军兴,吾闽首当其冲,举族上下真惶惶不可终日。中国千里之海岸线,万里之碧空,有国无防,成日寇之屠场。我邑频遭烧夷弹之害,自隋以来,历朝兴替,榕城不见兵戈,不图亦作战场。孙此时负笈马江,竟日以防空洞做居室。犹记民国二十八年,日机轰炸,烈火焚城,吾一族老幼避难于西禅寺,亲见炸弹数枚从天而降,母子抱持,闭目待死,不死者,天幸也。民国三十年,日寇侵榕,我闽省根本重地,以一百军数万之众,四年经营,一触即溃。敢战者谁,曰水警,曰巡警,曰义勇,平日耀武扬威之正规军,陆战队不发一枪,不射一弹,仓皇而走,与百姓争道于途,此民国之抗日军队也。
孙至此颠沛西南,亦举国之厄,不赘言。民国三十四年,日寇覆灭,孙随师友北上,求学京华。彼时,举国盼和平若渴,不意蒋先生又兴内战之役,而不三年,八百万大军竟成齑粉。中共为之为政如何,孙非局中人,不能知其究竟,但亲见数事,可以为大人言。
民国三十七年,孙访友洛阳,正逢洛阳之役,国军青年军精锐数万据城死守,五日而败。当国军之败,溃兵满城,共军如虎驱羊。彼时满城商铺皆为国军溃兵所掠,而入城共军一毫不取,露宿街头。孙亲见其一连长仅着单履,率部入城,其麾下将士连日追击,衣履破旧,多有赤脚流血者。如此褴褛之军队,过城关之鞋店,布鞋满地无一人拾取。鄙友避难南关,事定归宅,见桌上所遗留之纸烟原封不动,家传怀表一块滴答作响,窗明几净,床上之被褥整齐,院落打扫干净。古人言岳家军冻死不拆房,饿死不抢粮,共军庶几近之。
年初,傅宜生响应和平率部起义。自清际以降,人言北平衰败,至此始有生意。前清天安门为朝廷重地,清室既逊,近年来竟沦为垃圾场,粪壤山积,路人掩鼻而过。自中共入城,见大小干部绝无民国之积习,如月前清理天安门,部级大员与平民百姓,青年学生一起努力,三日而定。入城军队数万,极有纪律,有同学自东北来者言,同青年军溃兵数人持还乡证,与四野大军同行。共军多行于道路两侧,让百姓之马车先过,溃兵数人坐马车之上,惭愧叹息,真所谓妇孺与王者之师争于道。
昨日,毛润之先生于天安门上行开国大典,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孙亦在群众游行之列。自庚子以来,民气昂扬,未有如今日,万众一心,此诚所谓新中国,天道循环,我中华终有再起之日,其在此时耶?
家书言祖父大人已至香江,百年飘零,总有尽头。新中国虽草创,但气象一新,非清室民国之比,以孙愚见直当复汉唐之旧业,开华夏之新章。祖父大人身膺海外群贤之众望,观风香江,愿早至京华,咸与维新,千载一时,未可犹疑。
书成仓促,恭祝大安。
西元一九四九年十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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