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知道它正在死去。叶子一天比一天枯萎,根部不知道发霉了没有,我没看。买它的时候花了8块钱,卖它的人信誓旦旦:这品种可好养活了,插进瓶子里,连水都不用换,保证常青。
那是半个月前,休假的时候去周围的农贸市场买回来的富贵竹,本来是去逛早市买菜的,却什么菜都没买,还是买了一束中看不中用的绿植回来。
它正在死去。
每天晚上我回家,看到它慢慢对生命开始低头。不再对抗干燥的空气,死气沉沉的加湿器,黑暗的房间,半开的窗子,暗黄色的窗帘。它一直靠在墙角,站在玻璃花瓶里,看着自己的死亡。
有时候我想,它知道自己正在死去吗?它能看到自己正在腐烂的根部,变黄的叶子吗?它知道再过几天,等到全部的叶子开始变黄我就立马把它扔进垃圾桶,然后提着黑色垃圾袋一股脑扔进楼下的蓝色塑料桶里吗?它知道自己慢慢变得丑陋,变得面目可憎,变得可怜兮兮吗?
它会躲着哭泣吗?
躲起来,缩着,看着自己的廉价,一声不响地哭,就这样哭。需要的养分来自自己的眼泪,自己可怜自己,也自己拯救自己。
多少次,我经过了它,不停地经过它。我晃悠悠地走路,打电话,发呆,也看到自己的死亡。我看着它,我盯着看。
慢慢地,在每个黑暗里,我们面对面哭泣。
寂静的夜,温柔的夜,外部世界喧闹的夜。我躺在床上,它站在墙角。我听得到它的泪,混合着加湿器呼噜噜的鼾声,它开始哭。
哎,有什么好哭的呢。其实有什么好哭的呢?想想看,出生到成长到死亡,你明明白白,清楚每个阶段的自己,你看到,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看到自己的肉身,看到自己身体语言的力量,于是你笃定,肉身的死亡也代表灵魂的死亡,全部的死亡如水汽飘到半空中,缥缈如云烟,全部都真实,一点都不荒诞。
我看到所有的骄傲来自所有人。躺在黑暗里,我开始和它讲话。
我知道它正在死亡,于是它不会嘲笑我的可怜,因为它比我更可怜,我在心里暗暗比较。
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不像你,你知道自己正在死亡。为自己的死亡悲伤,也为离开而快活;为不曾拥有而惋惜,也为拥有的轻松而不觉羁绊;为此生的孤独悲凉,也为重获自由而傲慢。
正在死去,也正在幸福。
你问我幸福是什么?呵,一个好问题。我要想想怎么回答你。
幸福是一群人靠近一个人,一个人拥有一个人,一个人属于两个人。你看看,所有关系的本质都是缔结,都无聊。
幸福是一群人孤立一个人,一个人失去一个人,一个人离开两个人,你瞧,还是不停产生联系,多复杂。
幸福是什么。我问那个买花的妇女。她骗我开心,把一大束花卖给了我,我看到她开始笑,看着甜甜的,我为她的开心而开心,这算是幸福。
幸福是什么。我看到朋友失去时的难过,得到时的欣喜,看到朋友的真实,看到朋友的小孩子气,看到她还是她,他还是他,谁都不属于谁,都是独立的,都是漠不关心的。这算是幸福。
幸福是什么。年轻时你打我,我就骂你。我们怀恨半生还是在一块过日子,并且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他们慢慢长大,我还属于你,你还属于我,孩子们慢慢离开,不再回家。我们后半生开始相爱,开始用心做爱,开始觉得妊娠纹的可爱,松弛阴道的魅惑,体味只增不减,可是我还爱你。
幸福是什么。一辆自行车被年轻人骑行在羊场小道,合着晃悠悠的夏日落日;旧三轮车行驶在乡间啃啃哇哇的公路,顶上架着塑料布,寒风在外面吹着,后座上坐着女人,前面坐在等红灯时抽烟的男人;公交车开在城市的公路上,昏暗的灯光下,站着的人左摇右摆,坐着的人昏昏欲睡,年轻情侣们搂靠着,不过早担心某一天又会拥抱另外几个人,此刻的拥抱是温暖的就是永恒温暖的;轿车上的独身男人,他五十岁了,至今未婚,律师,有钱人,他爱笑,笑得大声而开,他喜欢热闹,喜欢安静,喜欢自由,喜欢孤独。
你知道吗,这就是幸福。你只能看到,但不能拥有,因为所有你看到的都是瞬间,都是主观臆测,都是片段。你也正在拥有幸福,但只是在别人的眼里,因此你只能感受到别人的幸福,而感受不到自己拥有的幸福,所以你觉得这玩意儿可看不可得,不过都是感受转移而已。
谁此刻幸福,便永不幸福。
我不再听到它的哭声。我猜它是想着如何反击我。轻飘飘地,它问如果幸福是空洞的,人总是感受不到自己拥有的幸福,那么我们换个角度,说说你都拥有什么实体?
我开始想,眼睛睁大,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和幸福有关的实体?
照明的台灯;挡光的窗帘;几只颜色好看的口红;能把我照得好看点的镜子;朋友给的零食;抽屉里面的卫生巾;硬盘里面的黄色电影;站在床头的钟表;电;空调;永远不会枯萎的干花;耳机里的歌;几幅画......多到数不过来。
失去这些东西呢?
无可厚非喽,在心里佯装耸耸肩。
幸福是什么?几个朋友,一对身体健康的父母,一只猫,兄弟姐妹,亲戚,书店,清晨的阳光,打乒乓球的陌生人,阳光明媚时的公园,知识分子追求真理而非金钱,男人喜欢女人除了原始性欲和世俗标准还有真爱,坐在讲台高谈阔论者除了真正想分享的东西外还想寻找知识。
谦逊的人真的谦逊;真诚的人永远真诚;真实的人保持可爱;温柔的人一直坚强;傲慢的人会学会适当投降;正经的人开起玩笑;严肃的人绷不住开始笑;自爱的人遇到真爱;寻找的人看见变化中的答案;不发脾气的人会找到值得生气的理由;迷失的人会看见路;等待的人会主动出发;受伤的人会自愈,会被治愈;沉默的人找到发声的场合,不管它是否适当;在黑暗中寻求欢愉的人自己给自己安定感。
这不叫幸福,这只是期望,一条无法抵达的道路。
我们相顾无言。毕竟彼此如此肤浅。
天慢慢亮了起来,背包出门时看见它,黄色的叶子只增不减,更垂下头去。
我还是照常生活,感受别人的幸福,别人看到我的幸福。但是我们都从不觉得幸福。
它正在死去,接近死亡。生命自然流淌,一切毫无意义,接近幸福,接近假象,接近我期望中的幸福,一条无法抵达的道路。
幸福多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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