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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大倩
斯朗生日聚会过后，“猫洞”的小伙伴们才算真正熟络起来，气氛也比往日活泼了不少。但这也仅限于彼此之间聊些潮流风尚、娱乐八卦或校园轶闻之类的，并未透露出丝毫探听对方家庭背景或成长经历的意思。这也难怪，几个女孩子的行事风格纵然判若云泥，但骨子里都有自己的矜持和孤傲，谁也不愿贸然开口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云清不会主动引入话题，但也会偶尔插话，不再是一副冰山一座、事不关己的样子。
“云清 篮球社十一有活动 故不能与君同道刚归家 抱歉至极 牛耕生”。云清看到这样电报式的短信并不惊讶，因为自从上次柳枫叮嘱了牛耕生在开学路上为她“保驾护航”之后，这位大神似乎以为柳枫把云清托付给他了一样，把自己的琐碎日常一一报备，好像在表达忠诚，又好像在宣示主权。对此，云清纵有万般无奈，也不好直言辩驳，只是不回复罢了。
“话说回来，离假期还有两天，到底要不要回去呢？”云清思忖万分。对于别人来说，这样的假期无论是回家探亲，还是外出游玩，抑或是躲在被窝里睡个昏天暗地，都不失为一种不错的选择。而云清却犹豫了……她无法拽回纷乱的思绪，于是合上书本，起身推开了自习室的门。她挪着迟缓的步子走进宿舍，听到袁晴正在抱怨火车票一票难求，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抢到一张站票。
斯朗正在穿衣镜前试衣服，曼妙的身姿楚楚动人，透过镜子看到云清的身影，笑着问：“云清，你有什么安排？”云清会意，略微迟疑了一下说：“我没想好。”手指还在键盘上飞舞的袁晴扭过头来打趣道：“这又不是生存还是死亡的哲学问题，有什么好想的？难不成你和斯朗一样，也是去和男朋友约会？”云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一直坐在床上静静看书的海鸥突然抬起头来：“怎么会？云清哪有那么闲啊！她肯定是回家啦，这还用问吗？”云清立即投来感激的目光，伴随着一声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嗯”。
很多事情，其实一开始就有了答案，我们之所以纠结，是因为太注重外界的干扰，而无法听见内心的声音。云清懂得这个道理，等她平静下来，立即决定回家陪伴妈妈，只是如果买不到明天的火车票，她只能坐长途汽车晃荡回家了。
云清决定先到网上订票试试运气，登录之后才发现袁晴真的没有夸大其词，自己想要捡漏的心态放在平日里可以，一旦遇上节假日，简直是得了妄想症。正在犯愁，牛耕生打来电话：“云清，明早一起回家吧，我改变主意了。”云清支支吾吾地说：“我没买到火车票，要坐汽车回家了。”电话那头的牛耕升得意洋洋地向云清汇报：“放心，我已经帮你订过票了。”云清听了唬了一跳，没有来得及细想，只是一股莫名的暖流涌上心头。
第二天早上，云清刚到宿舍楼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在那儿。她快步迎上去，还未开口，就听见牛耕生略带歉疚地解释说：“我上次给你买票，系统自动保存了你的身份证号码，所以直接给你订票啦！真不是有意这么做的，还请原谅！”说完，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云清当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反问他为什么临时改变主意了。他们边走边聊，取票乘车，一切顺利。云清觉得有牛耕升的旅途似乎短了很多。
时静雅听云清在电话里说要回来，一大早就到菜市场逛去了。其实，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买过菜了。自从云清离家后，她一个人哪有心思做菜，每一餐都是极为简单地对付过去。女儿在家时，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她不必担心，而只剩下孤单一人时，她总是无意间对着餐桌默默流泪，眼前总浮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围坐吃饭的情景。这些日子，云清偶尔来电话，她也是报喜不报忧，让女儿觉得妈妈似乎已经从父亲逝世的悲痛中挣脱出来，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轨迹。
其实不然，刻意的掩饰就是极力地逃避现实，无法面对事实。这也正是云清纠结放假要不要回家的原因，她同样担心自己在少了父亲的家里睹物思人，忍不住置自己于崩溃的边缘，让妈妈更为担心和痛心。但她不能不回，妈妈每天下班后都回到那个熟悉的家，那个曾被温馨和甜蜜包裹的小窝儿，她承受和忍耐的更多。因此，云清决心成为生活的强者，不退缩，勇敢地面对现实，与妈妈一起支撑起这个家。
云清进门时，时静雅正在厨房里忙活，她在精心准备女儿喜欢吃的菜。听到开门的声音，她扭过头来瞧见云清，欣喜地说：“总算回来啦！快坐那儿歇会儿。”云清一边放下行李，一边挽起袖子要帮忙，时静雅忙拦着说：“就快好啦！你去擦一下餐桌，马上开饭。”云清一口答应，当她用白色的清洁布触碰到餐桌上满层的灰尘时，心里一阵阵隐痛，暗想：“还好，我回来了。”
不一会儿，菜上桌了，红烧肉、清蒸鱼、酸辣土豆丝、紫菜蛋花汤，最普通不过的家常饭。时静雅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云清碗里，“快尝尝，你喜欢吃甜，我特意多放了点糖。”云清一怔，嗓子眼里有些发涩。时静雅看云清不说话，有些紧张地问：“不好吃啊？那你尝尝这个土豆丝，是你喜欢的。”云清恍过神来，笑着说：“不是，是太久没吃到妈妈做的菜，太感动了。”其实，云清不敢说破，桌子上饭菜的口味并非按她的口味来做的，而是她爸爸的。才多久，妈妈竟然混淆了她和父亲的口味，这不禁令她震惊，难道妈妈的记忆错乱，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吗？云清简直不敢相信，这顿饭即使再香，她却感到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接下来的几天，云清陪妈妈看电视、逛街、买衣服、散步，她们聊得很平静，也很自在，只是谁也不主动把话题往穆远征身上引。直到假期最后一天的早上，云清收拾行李准备下午返校。时静雅把她叫进父亲的书房，仿佛考虑了很久才格外严肃地说：“云清，你父亲生前是一个研究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但这个项目由于你父亲突发疾病而搁置了，另外两名负责人是苏教授和唐教授。我想这始终是他未了的心愿，你带着这些研究手稿去找一下苏教授吧，看看他是否愿意把项目继续下去。”
云清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红皮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排着数十个厚厚的文件夹，那是父亲留下的上千张手稿。他轻轻地翻阅了几张，熟悉的字迹，温暖的气息，缜密的逻辑……她的手在颤抖，索性合上文件夹，盖上箱子，抱着扭头就走。刚到书房门口，脚步一顿，略带沙哑地说：“妈，放心，我去去就回。”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楼的，只觉得自己手上的箱子越来越沉，她抱着的仿佛不是父亲的手稿，而是父亲的身体。
苏教授家，云清去过一次，她应该记得，但不知为何，脑子里的路径却越来越模糊，她愈想看清楚，就愈是白茫茫的一片。云清停下脚步，定了定神，她决定跟着感觉走。于是乎，一路七拐八转，她忐忑地按响了门铃。门缝由细到粗，掠过晨曦的微光，一波波荡开去。出现在眼前的那个人竟让云清错愕：“你……怎么会是你？我……我找苏教授。”云清因惊讶而结巴起来，她在那一刻坚信自己一定是找错了门，准备掉头就跑。没想到，对方竟颔首一笑，“云清，进来吧，苏教授出去散步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你在客厅等他吧。”云清“哦”了一声踏门进去，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没睡醒，在梦游呢！
云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香气四溢的碧螺春清茶，看着上下飞舞的茶叶出神。她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好，空气仿佛停滞了一般。“我今天来是……”云清正要开口，顿觉不妥。自己并不知道对方与苏教授的关系，就贸然表明来意，不太方便。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没和斯朗一起去旅游啊？”云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这岂不是在打探他人的隐私吗？实在是太难堪了。
没想到，对方并未介意，还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姑妈邀请我来做客，我们已经有两年没见过面了，所以推脱不得。”说完，竟打量着云清，莫明其妙地问：“你不记得我了？”琉璃茶杯仿佛就快要被这双纤纤细手揉碎似的，云清轻呷了一小口茶，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紧张，悠悠地说：“怎么会？在斯朗的生日会上我们见过，我记得的。”“看来，你真的忘记我了。”韩略的话说得漫不经心，可云清却从中听到了些许的失望和落寞。
恰巧，苏教授散步回来了。她看客厅里坐着个女孩子，竟以为是韩略的朋友，边推门进来边说：“小略，你朋友啊？我有没有打扰到你们？”云清闻声立即起身，急忙解释：“不，不是的，苏教授，我是来拜访您的。我的父亲是穆远征，我叫云清。”苏教授一听，带着歉意招呼云清：“原来是这样啊，让你久等了。我们之前好像见过，只是……你看我这记性，快请坐。”
云清淡淡地看了韩略一眼，发现他气定神闲地坐着，手里还不知何时多了一本学术杂志。听云清说完，他才皱了皱眉头，把杂志放回沙发旁边的移动书架，“姑妈，您回来了！我的朋友云清似乎有重要的事找您，你们谈吧！”说完，他推门进入了内室，究竟是书房还是卧室，云清顾不上去想，只是听到“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云清有些不知所措，她转头对同样有些愕然的苏教授说：“我今天是来送我父亲生前的研究手稿的，不知您是否愿意继续这个项目的研究？”苏教授听云清这么说，看了看她旁边的箱子，略有所思地说：“我们那个项目半途而废的确有些可惜，你把手稿留下吧！这件事我需要和唐源森教授商量一下，有消息了给你打电话。”说着，从书架上的笔筒里找来笔，又顺手拿了一张便签纸递给她，“电话号码写上吧！”云清知道，像父亲这个年纪的人是不大习惯直接用手机存储的方式记电话的，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云清起身告辞时，韩略并未出来相送，大概是沉迷于书海抑或是梦乡了吧。
回去的路上，云清回忆起自己此行的细节，感觉失言处颇多，完全把父亲平日里教导的“谨言慎行”抛到了脑后，归根结底，当开门那一刻，她的智商就跌到负数啦！尤其让她耿耿于怀的是韩略的态度，生日聚会还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样子，今天怎么有些奇怪呢？而且他那句“看来，你真的忘记我了”更让云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道他是我小学同学，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再不，是小时候的玩伴？”云清在心底暗自猜测。可这个曾自诩有过目不忘本领的学霸翻江倒海似的把记忆里所有的人脑像放电影一样顺逆了几个来回，都一无所获。
无奈，她打电话给柳枫，相信这个发小加知己，这个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应该记得韩略是谁？柳枫接到电话，本想给云清炫耀一下自己假期的收获，可一听到云清的询问，就沉默了。接着是一连串的答非所问，云清更纳闷了。
客厅里，苏教授看着红皮箱子里的手稿失了神，韩略走出房门，拿起茶几上云清留下的电话号码，用低沉的声音说：“姑妈，她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儿，可是她忘了我。”苏芸看着自己侄儿刚才的反应已猜到了大半，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她拍了拍韩略的肩膀，温柔地说：“小略，我相信有一天她会想起你的。”
云清回来后，把事情大致给妈妈讲述了一下，只是她不自觉地剪裁掉了一些莫名的情节，无意识地隐藏了韩略这个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年后，当她回忆起这次会面，自己竟忽略了苏教授的侄子为什么姓“韩”这个显而易见的破绽，就觉得“愚”不可及。是的，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场景发生在生命中的某个时间点，我们因恐惧而逃避，因尘封而忘却，以至于把它紧紧地锁在心中某个角落，不断压缩，不停打磨，不分昼夜地浸泡，最终发霉了。谁知道呢？也许一直发霉，腐烂下去未必是坏事，只是有一天，突然有人去暗示，去挖掘，去开启这扇陈迹斑驳的记忆之门，伤害的却不只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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